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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 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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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仿佛经历了一场火灾。他突然想到,一场无望的火灾。周围是漠不关心的人群。那个女子将他的世界点燃,然后隔岸观火。和一群漠不相关的人一起观看,漠然地笑看他的灭顶之灾。他没有从她那儿得到任何鼓励,任何勇气,让他足以勇敢到放弃安全,走到她身边。他不敢走近,他不敢将自己埋入火海,也无法逃离………任性地咆哮与责难毫无用处,他的手相对于火的温度,太过脆弱。他企图将火源熄灭,挽救这被烧伤的世界,却只是徒然地烧伤自己。

他甚至连自己也救不了。他突然想起了维罗的话,好啦,你又不是上帝,何必那么激动。

在夜色下,他浑身颤抖,如秋日被疾风横扫的落叶。他痛苦地将枕头覆盖在隐隐作痛的脑袋上,掩住自己的脸,让自己不能呼吸。哦,我真的不是上帝,上帝啊!我甚至连自己也无法挽救。

某种生活际遇的剥离,某个生命的走远,某种不经意的伤害,某种刻意安排的终局,某种不相关的疼痛,都会引起这样的痛苦。何况,是生命被活活摧残?他仿佛看见自己在火海中挣扎,脸被几近蓝色的火花烤得狰狞变形,发出疼痛的呻吟声,整个世界却在一旁冷笑着袖手侧立,毫不动容。他无法想象,那些身在火海遭受灼烤的人们,痛苦深重得何止他的千倍啊!他至少还有些许希望,些许与火源隔绝的希望。哪怕他受了些轻伤。都迟早会过去的,而那些r身被烈火埋没的人们,却毫无机会了。

甚至不用谢幕,一切便在某场意外或毫不意外的事件中纷纷不告而别。什么爱,什么痛,什么生命,莫过于此。他曾经妄求一个公平的际遇,完满的结局。其实,他不是不清楚,这往往不过是空d的梦想,醒来便四分五裂地破碎。人比梦想更加残酷,将周遭和自身撕扯得不剩下一点点苟延残喘的气息,得信心进退维谷,最终不得不悄然远离。

这种缘分是不可能的。不可能的。现实是残酷的。活着是艰难的。正如灾难的发生一样。选择的痛苦提醒他现实生活的存在。生活如此不可捉摸,他应该把握的不过是手里所有的安全,直到实在不能把握为止。死后未知,生前至少可以享受,而不是主动地选择承受折磨。他不断地提醒自己,越提醒便越脆弱,越发地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摧毁,抑或是建立?而四月,而维罗,自己又在做些什么?摧残,还是建立?

他闭上了眼睛,看见眼皮下流动的红色神经纤维在执著地燃烧,将他眼里所有温热的水分都汲干,烧枯。他甚至感觉不到空气的存在。只觉得世界变得焦黑一片。

焦黑一片。

三十六 玩  偶

【四月】:  手心,手背,手指,手腕,阳光随时爬上,随时跌落。  如果惟有苦闷的结局,那么,不爱也罢。     ………四月的信

生活是充满荒诞的。不经意地摔跌,狗的咬伤,突然的流产,毫无美感的性j,微妙的一句话,一次决绝的争执,一场残酷的谋杀。这所有的细节里都充满了荒诞的成分,可以演化成一连串巨大的荒诞。

有些人只相信自己眼里的生活,充满常态的东西,问候、吃喝、呼吸、入睡、房子、公交、同事、朋友、亲人。脱离了这一切,便是不可信的怪诞。

但是,所有的怪诞其实都是可能发生的,无论它矫揉造作,还是真实得近乎原始。

四月觉得这世界上充满了怪诞。自她在楼下看见菀坐在疙瘩的车里,眉目都被涂得鲜亮媚人,她便更加深信不疑。

四月觉得自己的含蓄,也就是被人们称为文明的一种东西,无非就是本能的遮羞布。她时常陷入对抗拒状态的渴望,希望把所有的外壳都剥落,只剩下简单直接的本能与表达。

思想可以是赤l而又真诚的,身体也可以做到。号叫、怒吼、咆哮,只要是真诚的,都可以。

但是,她知道自己永远做不到。她宛若一只将自己紧紧掩藏的小动物,惟独害怕的就是被别人发现真相。这是一种本能的保护,这种保护的欲望抗拒了一切对真诚的渴望。

她曾经跟菀这么说过,菀古怪地看她,然后说,你的意思就是做个野蛮的原始人?唉呀,别烦啦。原始也好,文明也好。自己快活就行。

她无语。正是因为文明的发展,才使得面皮渐渐变得比内心更加重要。原始的真诚就是一种冒险。大部分人不敢也不愿承受。于是,他们将真诚斥之为野蛮。于是,他们不再想说真话。于是,他们甚至不再去考虑。

菀便是这样。四月从她注视疙瘩的目光中找到了她惯有的轻浮s动。她立刻便从菀的神色中觉察出菀所维系的关系,远远与爱情无关。或者,就连菀自己都没能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她只会用认真与不认真来分辨自己的情感,却不知道他们通过什么和解。

本能。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灵魂注定无法沟通,如果不能通过爱所具有的谦让本质来和解,那么,就只有让身体和解。

人可以轻易地被性a融化,虽然只是暂时的。但是,把暂时不停地串起来,便可以不费力地连成一个并不光滑的永恒。正如她现在和璀的关系,感情变得残废,信任变得破碎,生活变得游离,脆弱残存的纽带便是习惯,习惯了一起过着分开的日子,习惯了可有可无的共同分享,实际上c纵他们、维持他们的不过是剩下的性a。性a使他们相信他们依然相爱,依然有某种特殊的关系,这种关系使他们之间的沟通区别于他人。想到深处,她甚至会恐惧地想,或许他们都已经可怜到了不见兔子不撒鹰的地步,生怕落了个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结局,孤寡地活过下半生。这种对婚姻的理解使她无比地厌恶自己和自己的男人。她痛恨这种感觉。

四月突然激愤地落下泪来,维持这样的婚姻关系,互为玩偶,正如菀和疙瘩一般,哪怕他们四人都得了一张合法的婚姻证明。但,这改变不了这种关系的实质。

她绝望地伸手到窗外,看着光滑如丝缎的黑暗夜色安静地爬上手心,站立在温暖的指尖,孤独而又困窘。

菀的声音在空中飘荡。还是那句她总是重复的爱情观。她说,找个温暖的身体,寄存所有冰冷的东西,吸收所有的热量。然后,学会忘记。

她将双手立即从窗外收回,用力地关上窗户,窗户在黑暗中发出响亮的〃咯咯〃声。

她只不过是个缺乏抵抗力的虚弱的灵魂罢了。病菌感染比飞翔的速度还要快,这是她注定逃不过的劫数。承受是惟一的出路。

三十七 水里岸上

璀坐在鱼馆中厅的躺椅上,看见四月的时候不由怔了一下,你来了?

唔。四月沿着两边巨大的鱼缸往里面慢慢地踱步,看水里漫游的彩色鱼儿,银色的细长的鱼,蓝色的扁平的鱼,如火焰般通体燃烧的红色鱼,金黄色的圆肚子鱼。

这些鱼,她通通都不认识,只是觉得在摇曳的水草间游戏着这群色彩斑斓的小生命能为空落的目光添些色彩,漫步这巨大的鱼馆,仿佛置身于深海底,只是,头顶便是透明干净的阳光,而不是暧昧的黑暗。

热带鱼的颜色可以极尽一个人的想像力,她自第一次来到这里便这么觉得。恋爱时,她陪着璀坐在透明通亮的顶棚下面,和着阳光看温水中畅快地吞食的鱼儿。风吹过玻璃顶的树叶,发出〃哗哗〃的拍打声,而不停地交换的水,也同时发出〃哗哗〃的淌水声。那时,那地儿,看活泼泼的阳光和热带鱼,听水和风的声音交集在一起,靠在璀的身边,便觉得世间一片皆大欢喜的安定。

但是,那么漫长的日子里,她却只是记得一种鱼的名字,乌黑而丑陋的清道夫,它毫不厌倦地吞食种种废弃的排泄物,清理漂浮在水面的灰色线条。我们的生活中或许缺少一个毫不厌倦的清道夫,所以我们才不能相忘那些琐碎丑陋的片段。

四月想到这里笑了,看着丈夫轻声地问,你最近好吗?她站到他面前,用手摸他变得憔悴的容颜和拉沓的胡子,几天都没刮胡子了吧?

璀没有回答,只是坐直了身体,指指身边的躺椅,握住她的手,坐下吧。

她依言坐下,没有放开璀的手,这两天好吗?他的手在她的手中安静地蜷缩着,宛如旧日安静的啤酒。只是少了毛茸茸的感觉。或者,疙瘩的手会更像啤酒些。她不由得挑了挑眉毛,开始厌恶自己。生活已经窒息,她却只记得疙瘩与啤酒。那座还没有脱手就已经烧掉的房子,和一群丧失了生命的孩子,都没能让她更加关注,因为,似乎那与她无关。

她极其憎恨自己的冷漠,毫无人性。

只是因为人生就是一场错过与交错的机遇。若是璀没有要卖房子,或许她会安心地住在那里面,而现在葬身火海的也就添了一个她。她没有经历过死亡,还不能轻松地判断死亡究竟是个喜剧还是个悲剧。但是,事情非常明显,只是那么一个轻巧的决定,便改变了她可能的种种际遇,将生命延至今天。

对她来说,似乎一切都显得不太坏,或者已经足够幸运。至少仍然可以呼吸,能感觉到阳光的温暖。不用去体验未知的死亡与恐惧。

璀说,我挺好。把钱赔掉了,就可以开始重新安置。手下的人散了一大批,又重新组织了一小批。就是这样反复的。璀无奈地仰头望天空上的玻璃窗,眯缝着眼睛,你呢?

我?四月不知说些什么。这样的问题,只是随意拿来问人。问到自己便无话可说了。没有惊涛骇浪,没有瞬间的惊喜,没有激动亢奋。有什么值得一提?没有。全然没有。

或者,忘记那些因为际遇而在火海丧失的生命,她还可以说说最近看的盗版片子。她看了《不伦之恋》,那对死于枪下的年轻恋人,绝望的父母哭泣的眼睛,还有那一片片安静优美的风景,压抑得几乎令人窒息。好的电影总会带给人强烈的视觉冲击,只是一个景物的镜头,便可以立即感同身受地感觉到影片所表达的情绪。可是,在看这部影片前,四月不知道安静优美的大自然也会制造出无穷的压抑与痛苦来。路边橱窗里穿着光鲜的模特儿,黎明笼罩的生机盎然的树林,黑压压的道路。她眼睁睁地看着痛苦的父亲准备亲手杀死枪杀自己儿子的凶手时,感觉到无以言表的疼痛。亲眼看着一件件悲惨的事发生,就会有撕裂的感觉,有疼痛。

这部电影真的这么好吗?璀听她说完,安静地笑笑,拍她的脑袋,你又开始了,沉浸在虚假的世界里不能自拔。

每一个真实在转化为真实之前,都是虚假的。比如,我可能谋杀你。她伸手去按璀的心脏,笑了,继续说下去,只需要一刀,或者一瓶药。甚至不需要理由。当你的灵魂看到这场面时,还会难以置信地说,你又开始了,沉浸在虚假的世界里不能自拔。残酷不是杜撰的,而是生活的一面。她笑着看他毛骨悚然的样子,别怕,暂时不会。你记得吧,在结婚前,我们只是面对面地看着,结婚以后,我们转了身,发现彼此背上那些可憎的疤纹,你的暴力,我的暴力,世界的暴力。

四月将手贴在鱼缸边缘,想感觉到水流的震动,笑出了声,不生活在水里,怎么知道鱼的苦处?

不知道为什么这么不巧,我们相互看的时候隔了层水,怎么也看不清楚。璀故作沮丧地开起了玩笑,或者我们是隔着鱼缸恋爱的吧。

在游泳池里。四月戳他的胸膛,大笑起来,你求婚是在游泳池里,你在岸上,我在水里。

看不清楚他的模样,除了一件血红的衬衫和修长赤l的腿。出现是突然而又粗暴的,直接推开她的门,便用力把她从椅子上拽起来,强制性地拥抱亲吻。她在梦中便清楚地意识到这只是个梦,梦中的侵略者以她幻想的方式进行攻击。暴力胁迫,以生理优势超越她虚弱而又虚伪的抵抗。他的每一下触摸,仿佛都惊动了她沉睡的灵魂。她变得急切而又渴望,眼看着这个男人将她粗鲁地压在身下,无休止地抚摸。

她似乎总是在等待着这样一个粗暴的做a过程,但是,总是在没有等到的时候被现实的清晨唤醒。

那么,这个粗暴的梦是不会实现了吧。她睁开眼睛看着晨晖洒满鹅黄色的窗帘,暗自想,这只是以拒绝的姿态来期盼的性梦,意味着她将不断地以文明来抗拒自己内心的渴望与蜕去文明外壳的激情。她不断地渴望某个男人以粗暴的不容拒绝的方式攻破她脆弱的防线。其实,她也会时常希望这也会在现实中发生。只是,她不得不失望地发现,这世间,还是文明人多一些。

她甚至说不清这是好,还是不好。

这两天,她甚至会想到疙瘩,或者疙瘩放弃了文明的尊重与珍惜,就会轻易地得到,然后再轻易地将她扔掉,如同扔掉一双穿过的破鞋。

她或许完全不会动容。不会像现在这样,容易受到他眼神的惊吓。他也不会总是如此难堪,生怕她有一点点怨气。他眼里的宠爱总让她欢喜地尴尬,他眼里的冷漠总让她若有所失,而他眼里的愤怒总让她提着心小心地呵护他。仿佛他只是个单纯的孩子,受不了世间的繁杂。

大部分时候,最难处理的不过是认真两字。让人疲倦憔悴,举手投足都失了自己的主意。所以,最难缠的,恐怕也就是感情了吧。她索然地想,从被子里钻出来,走到水池边将脸伏在冷水里,睁开眼睛,看着洁净冰冷的池底,心突然变得坚硬起来。

菀和疙瘩的事情已经昭然。菀是她最好的朋友。她名正言顺地可以选择忘记。忘记他所有充满柔情的眼神,充满暗示的语言,忘记他在某个夜晚拥抱过她,忘记他在她的楼下打转,忘记他的照片,他的邮件,忘记所有、所有的一切。

既然已经坦然地看见。那么接受和面对就可以使一切变得简单。

她从水池中仰起水淋淋的脸,注视着镜中的自己。脸上的线条坚不可摧,眼里镂刻着绝断与冷酷。惟有零碎的散发裹了些柔软而清脆的水滴,一滴滴地滴在水池里。

三十八 开始了吧

疙瘩冷着脸走进来,出人意料的连招呼也没有打,只是直直地冲到座位上,从冰箱里取出牛奶就往喉咙里硬生生地灌,一言不发地开始上网。

四月只是个旁观者,冷眼看他进门,坐下,上网,脸上隐隐含了些灰暗的情绪,她开始打自己的电话,漠视他反常的情绪。售后服务部,技术部,质量部,生产部,这些部门要集中在一起讨论新设计图纸。疙瘩下午便要出去参加这个会议。她得提前将车子安排好。他们的故事,将截止到转身的瞬间。这就是一切。一切都是这样。

阳光斑驳地洒在她桌子上,她听着电话那头的铃声,下意识地伸出手掌翻腾起阳光来,手心,手背,手指,手腕,阳光随时爬上,随时跌落,每一块y影都是她身后窗口的叶子,重重叠叠,反复地出现在清晨的阳光下。面前的电话上落了薄薄的灰尘,她这几天没有擦桌子,趁着妖艳的阳光,甚至可以闻到灰尘颗粒如芥末般清新而又呛人的味道。她毫无意识地翻弄着手掌,对方拾起电话喂了三声,才将她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订好车子,扣上电话。又开始看技术部发过来的文件,最后一句话吸引了她的注意………总而言之,相对于这种新产品,在中国这片你们误以为广阔的市场来说,大部分人的贫困令他们甚至不能被称为消费者。所以,质量部通过这样的决定真令我无比震惊,惊讶非常。

她忍不住笑起来,看底下的署名,亚历山大·史密特。她轻轻地捂住嘴巴,想掩盖自己的笑意:这个人,总是这么刻薄,难怪女孩子们都以为他从小丧母,缺少温暖。她甚至听说过,有一天史密特打电话给十三楼的开发部,结果经理不在,秘书客气地问他,我能为你做什么吗?他却嘲笑般地刻薄那位姑娘,哦,不,你什么也做不了,你这个人根本毫无用处。这个男人,总是如此奚落伤害与他无关的女性,以示自己的孤高和独断。

你在笑什么?疙瘩在她不知不觉中竟然已经站在了面前,脸上一点笑容也没有,上网聊天?

没有。她立刻收敛了笑意,冷漠地看了他一眼,对他略带嘲讽的冰冷语气顿时生了反感,我听到icq的响声了,奇怪的是,并不是我的机子发出来的声音。

她说完,安静地将报告递给他,史密特先生的文件。

哼。他不以为然地扫了她一眼,对她的讽刺不以为意,并没有伸手接过文件,史密特先生?他还没长大呢。很奇怪,你会把他的奇谈称之为文件,而且,看得津津有味,眉开眼笑。或许,这是因为他在不恰当的低龄坐上了不恰当的高位的缘故,这种情况,对难免爱慕虚荣的年轻姑娘总会有吸引力的。拜托,以后,他的牢s用不着麻烦你归档,疙瘩冷漠地指指碎纸机,只有它喜欢垃圾。

四月飞速地扫了他一眼,将文件放在桌子上,压着火气低头继续做自己的事。这种男人,只因为人家反对他的意见,就有这么大的脾气。他热情的外表下原来也藏着这么狭隘的东西,嫉妒人家受宠,嫉妒人家的职位。她从来没有发现他竟然也会在意这些东西,她原本以为这种到了周末就再也坐不住的人只晓得玩,根本不知道要在工作上进取。这群金发碧眼的外国人斗争起来,看样子也是挺热闹的,语言和色彩都算丰富。她不用脑子都能想出来,疙瘩这种人,必然先从嘴上刻薄开始,然后在会议上激烈地争吵,吵到眼睛和脸都变了颜色,然后散了会再和史密特虚伪地拥抱在一起,相约一起去喝酒。倒霉的只是她这种无关的小人物,无缘无故地要受这种鸟气。

疙瘩迟疑地在她面前又站了一分钟,她甚至看见他淡蓝色的牛仔裤上有块棕色的咖啡污迹不停地在她面前晃动。不过,她没有抬起头问他还有什么事。他有嘴,若有话讲,想必会讲。她对他的发霉言论已经完全丧失了兴趣。

疙瘩最终没有说什么,只是轻轻地笑了一声,伸手拍拍她的肩,转身离开了。她抬起眼睛注视着他的背影,看着他消失在楼梯间,然后,电话铃在楼梯间尖锐地响起。她摇摇头,冷冷地哼了一声,埋头做事。

疙瘩再次出现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他板着脸站在门口晃了半天,然后怒气冲冲地跑到了自己座位面前,吼叫一声,谁动过我的电脑?为什么键盘位置变了?我的模型汽车呢?四月!

她迅速地站起身,怎么会?没有人来过,除了打扫卫生的。

卫生太太?哦,上帝,她们总是把东西翻得乱七八糟!你怎么会允许她们这么做!我已经说过上万遍了!叫她们离我的模型远一点!难道你觉得我的要求很过分吗?疙瘩粗暴地近她的脸,凶狠地咆哮,你给我把她们找回来!

她转过身便往门外走,用中文冷淡地骂了他一句,神经病。她听到同事们轰地在她背后笑了起来,但她没有回头看。就让他抓耳挠腮地去一个人生闷气吧。神经病。

他暴怒了。为什么?那份被史密特刻薄的报告?抑或是那天晚上他冒失的拥抱透露了他原本不想透露的东西?或者是菀和他吵了架。

本能告诉她,他有种强烈的不安与失落感。矛盾和痛苦在他的眼睛里已经清晰可见了,他湛蓝的眼睛已经黯然失色,蜕成了淡淡的蓝灰色。

不过,这不关她的事。一切只是他的决定与行为罢了。她不想深究。面对着卫生间硕大的镜子,她用水抹了抹已经变得憔悴的烫发,注视着镜子微微做了个鬼脸。

她拥有一个残废的婚姻,拥有已经丧失安全感的心。她不需要关心太多。惟一要做的,就是将自己妥帖地保护好,不再受感情的伤害。

她不打算去找任何人。还有五分钟就下班了,她刚好有时间走到门口,打卡,然后消失在办公楼里。他如果愿意,可以自己去找他钟爱的模型汽车。这和她无关,和她的工作也无关。

三十九 生日快乐

【疙瘩】:  在这快乐的人群中,惟独忽略了他。他是不快乐的。  身体扭曲,摧残,分裂。以一种残酷而肮脏的姿态出场,然后消失。这就叫落英。  这是一场巨大的舞会。阳光与花朵紧紧相握着跳舞。他和她却以决绝的姿态出现,相隔咫尺,毫不相关。白花花的阳光和脆紫色的花瓣〃扑扑〃地落在他的身上,悄无声息。  她的面容如她窗口粉嫩的花朵一样柔淡,泛着青涩的香气。  finally; you left me。

………疙瘩的日记

格曼拿着一迭质量检测报告走进办公室,放在他桌子上,嗨、生日快乐。今天一定安排了不少节目吧。

他拿起报告,看格曼在上面的批示,然后抬起头笑,谢谢,我和女朋友过。

哦,上帝,我从来不知道你有女朋友。格曼大惊小怪地回头叫四月,四月,他说的是你吗?

四月的脸一下就红了,她根本没有看他,只是对着格曼笑了笑,不是,他的确有女朋友,我见过。

你见过?而你却不管?四月,你太令我吃惊了。格曼走到她身边,微笑着歪歪脑袋,四月,这样可不行。

四月脸越发地红了,她张张嘴,不知说什么好似地突然又笑了,气急败坏地说,格曼先生,这关我什么事?

格曼回头又看他,嗨,你对她那么好,她竟然说你的事不关她的事。他耸耸肩,眯着眼睛若有所思地盯着他,好吧,这情况,已经超越了我的智力。

你去安息吧。疙瘩不自然地看看四月,又看格曼,有些气格曼的多嘴,把什么都讲出来了。这本是他自己的事。难道他三十五岁的人了,自己还不会跟女人讲话吗?

女人,女人,有关女人的事都显得那么莫名其妙。

格曼呵呵笑了,冲他挤挤眼睛,走开了。他又转脸看四月,绽开了一个他以为最为灿烂的笑容,嗯?怎么?

四月的脸色已经恢复了正常,面无表情地看看他,语气中也毫无感情色彩,什么怎么?说完,她又低下头翻手上的资料,手指间飞快地把玩着一支钢笔。

她连再冲他笑笑的兴趣都没有了。他站起来,朝她走过去。

这个周末打算怎么过?他拍拍她的肩,没话找话说。

她漠然抬起头,然后客气地笑笑,又是那种从眼角渲开,一直渲到酒涡里的笑容。他怔怔地望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的注视惹得她有些尴尬,不自然地将目光收了回去,在公寓里看小说,我刚买了几本小说。

唉呀,别看小说了,你应该跟朋友出去玩玩,你实在太缺少阳光了。他开始恢复了自然,淡淡地微笑。

自从维罗出现在他们之间,这一个星期,他们之间的关系一直微妙,仿佛丧失了以前的那种默契。相互总是无言。几乎也从不对视。目光相遇后她总是立刻收回目光。而他也仿佛有什么压在胸腔,折腾得他怒火总在燃烧,动不动就想对她吼上几句,越吼她的目光就越冷淡。对他的暴躁,她总是冷漠处之。他就像一拳砸在棉花上,欲罢不能,但要打下去,却也是一点反应也看不见。

他想。那场几乎是刻意安排的相遇影响了他们之间的默契,正如他所料。而他,却不如想像中那么安心接受。维罗在他身边时,他却总是心不在焉,连那些原本拥有的欢喜都无法一心一意地享受。做a后,他看着沉沉入睡的菀,盯着墙上的钟,听着黑暗中嘀嗒嘀嗒的秒表敲打声,每一声仿佛都是敲打在他的心尖上,轻柔而又尖锐,把他震得疼痛不已。他盯着空d的黑暗,仿佛自己被巨大的苍穹包围了,伸手却触不到任何东西,只是一片茫然的空虚。空虚是黑色的。他每到这时便这么想。他会用力将自己包裹在被子中,敲打脑袋,想让脑袋里的一切都停止运行,这样他就可以安静地入睡。

什么都不去想。那便是幸福了。

他在她身上却看不到任何的影响,她笑面如花,客气地与他保持并不冷淡,却也不亲密的距离,虽然从不主动说话。她似乎已经完全不记得某个深夜在花园里的拥抱。他分明感觉到自己对他们之间关系的微妙倒退而沮丧,而他,原以为自己能够表现得更好一些。

他原以为,他可以借着维罗的出现,彻底地将她遗忘。而现在,他越发怀疑自己是否做了一连串错误的决定。错误地将她带入公司,然后再错误地将维罗也带到公司里。

她打断了他的思路,还有事吗?已经到下班时间了。你可以开着车去过你的生日,我已经替你在希尔顿订了个商务套间,当然,按标准间价格签单。公司统一付账。你可以带着女朋友到那里,欢度生日。拜拜。

她拎起包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回头笑了一下,笑容甜得几乎让他心痛,她轻快地说,生日快乐。

四十 一场巨大的舞会

这是一场巨大的舞会。

疙瘩步入会场,突然觉得有些奇怪。他没有接到过邀请,却畅通无阻地进来,身边的人穿着各式礼服走过来走过去,脸上画着干净的色彩,挂满了笑容。他不认识任何人,却也没有人企图拦住他。甚至,他们微笑着冲他打招呼………这是中国人吗?他几乎怀疑起来,他是没有见过一个中国人会主动跟陌生人微笑着打招呼的。可是,他们分明都是黑眼黑发,态度举止都似中国人,没有日本人的那种客气,也没有韩国人的恭谦,而是中国人那种漫不经心的拘束态度。

他继续走下去,走到灯火通明的大厅里,突然看见了身着黑色长裙的四月。她披散着一头长发………奇怪,他并没有见过她长发的样子,只是看见过她钱包里一张留着长发穿旗袍的照片,但现在,她却长发飘扬地出现在他面前。她一改平日那张毫不动容的冷脸,笑容甜美地依偎在一个男人怀里,手中举着个盛满红酒的酒杯。

他错愕地看着她从光芒四s的台上走下来,牵着那个男人的手。那个男人的脸他看不清楚,但他看见了那个男人的一头乌发,他低着头小心地牵住四月,像牵了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般警惕而宝贵。

四月一直走到他身边,然后,又走过了他身边。她的表情没有一点点变化,仿佛从来未曾相识。

他呆呆地看着她抬起洁白的手臂,冲四周的人挥手,但在这快乐的人群中,惟独忽略了他。他是不快乐的。

他站在通明的大厅里,眼看着四月和那个男人渐渐走远,沿着厅堂走到了走廊上,然后,消失在大门口。

而他,眼望着众人欢天喜地地聚在一起吃吃喝喝,所有的笑声与美酒都与他全然无关。孤独地在快乐中沦陷。

他仿佛脱离了自己的身体,眼看着那个孤零零地站在人声鼎沸的厅堂里的那个渐渐缩小的身影,他却越升越高,心却沉重地要将他拖下去。

他突然感觉到身下一股股温柔人的热浪滚滚而来,仔细地四处搜寻,才发现厅堂的角落里已经有灼热的火焰开始汹涌地奔流,他惊讶地喊叫,可是,却没有人在意,每个人都依然在觥筹交错,欢声笑语。甚至没有人感觉到温度的变化。

他眼睁睁地看着身下的人们被大火吞噬,被火热的温存紧紧地缠绕到窒息,到死。毫无办法。

他还在缓慢地上升,永远离开火焰几步之遥,他看见浓浓的白烟追随而来,感觉到热浪袭人,却无法触摸到那一个个窒息游离的生命。

他睁开眼睛,看到天灰灰的,仿佛要下雨的模样。他推开窗户,楼下所有的建筑都已经渺小成了方正的一个个盒子,人影如同农妇不小心洒落的芝麻,一点点地缀在灰白的街道上。

维罗躺在床上,安静地睡着,双手环抱着枕头。那是一个形状像骨头般的草绿色枕头,维罗每次来的时候都会把它塞在背包里。她告诉疙瘩,这个枕头是她和四月上学时一起去买的,共买了一对,那时候她们常常躺在四月家那张巨大的床上说悄悄话,一说,就说到凌晨四点,每人的怀里都抱着个枕头。

为什么不抱个洋娃娃?维罗听了他这个问题,不由得有些疑惑,摇摇头,不知道。或者,四月只喜欢没有生命的东西吧。我不知道。她挑了这么一对,到现在,她也是抱着这个枕头睡的,没有这个枕头,她就会整夜不能入睡。我也渐渐习惯了这个枕头。知道吗?我和四月,灵魂是相通的。

那么,你知道四月喜欢什么样的男人吗?她看上去总是落落寡欢。他记得他将维罗揽在怀中,藉着黑暗的掩蔽,掩住自己不安的神色,问她。

她不喜欢男人。维罗绝断地说,她也不喜欢女人,总之,她根本就不喜欢人。

想到这里,疙瘩的心突然猛烈地跳动起来,他披上外套,看看沉睡中的维罗,轻轻地打开门。

花园里一个人也没有。大部分员工都趁着周末出去了。他踩着满地粉白色的落英,慢慢地往宿舍楼走去。

花瓣被踩在脚底下,柔软而又脆弱,他似乎听见了它们破碎的声音,啪啦,啪啦,还有细小无力的呻吟叹息,唉,唉,唉。他注视着脚底,一脚踩上去,粉白的花朵便沾染了灰尘的黄色、黑色,甚至,有黑色的汁水涌出来。

身体扭曲,摧残,分裂。以一种残酷而肮脏的姿态出场,然后消失。这就叫落英。他仰头看满树粉白如云的花朵,被风掀得如同细密的雨滴般,飘浮摇曳着挤在微弱的风中。像一条巨大的裙裾。在天空中跳舞的舞裙裙裾。

四月的窗帘是紧紧拉着的。没有人的气息,没有人的身形。他仰起头,看见她窗口爬着一串串如风铃般的紫色小花,香气暧昧地在虚弱的空气中弥散,浓重的绿色叶子如手掌,轻浮地扣在她的玻璃窗上。

他顺着如幕的紫色看过去,看出来那是对面的家属院里爬来的花朵,在对面那掺着浓郁的绿色的紫云英已经挂满了几家的院子,黑压压地堆成了一条漫长的紫色天棚。

这么长时间了,他竟然没有注意到,这儿的花园原来有如此丰富妖媚的色彩。他隐约记得凡·高有一幅画,满满的天空充斥着卷荡的蓝色,浓郁得几乎令人窒息,房屋与树木也是蓝色,所有的静物都如风起云涌般滚动。这面前的花园便让他想起了这幅画,虽然色彩并不一致,但是这所有的粉白、紫色花朵,绿色的枝叶,淡蓝色的天空,甚至躲在她窗后的淡米色窗帘,都如风起云涌般在安静地翻滚。

或者,只是他的心在翻滚。

他突然看见了那场巨大的舞会,她掀开窗帘,身着一袭黑色长裙,披着一肩乌黑的长发,笑着迈窗而出,伸出手向他走来。所有的花儿都浑身颤抖,屏住呼吸仰着脸等待她的手被他掌握的瞬间。

这一瞬间。他将会窒息。或许,绝望。他激动地想,紧紧闭上了眼睛。缠绵至死,哪怕是火焰,或者潮水会将他吞噬,他都不再会在意。

睁开眼睛,现实突兀地浮现。他看见真实的她。她苍白的脸出现在窗口,穿着件淡蓝色的睡裙,头发蓬松,面色憔悴。她抱着胸口,靠在窗框上,面无表情地望着远方。

她的手里挟着根细白的香烟,缭绕地冒出白烟来。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的侧影,突然觉得整个世界都完整地崩溃了。火焰,浓烟,这一切,只在她的唇齿之间。原来,那场噩梦与他,相距不远。

这是一场巨大的舞会。阳光与花朵紧紧相握着跳舞。他和她却以决绝的姿态出现,相隔咫尺,毫不相关。

白花花的阳光和脆紫色的花瓣〃扑扑〃地落在他的身上,悄无声息。

四十一 独自行走

………你想去哪儿?

………你会知道的。

………我为什么要跟着你去?

……………你说呢?

………因为这是最后一次。

四月的眼神略略带了些紧张不安,她缩了缩肩膀,打开车门钻了进去。

他也跟了进去,迅速地拐出大门,上了大路。

她喜欢百合花。她定了定神,看着前方的路沙沙地消失在车下,开慢点吧。

我惟一喜欢的就是速度。他决断地说,又开始加速,没有看四月,只看见身边的树木、行人迅速地倒退,退到了遥遥的目光之外,你说的是谁?

菀。你叫她什么?维罗?她在学校用这个名字。嗯,她也喜欢柳树。四月伸出手来放在车窗前的阳光下细细地看,你看,在阳光下,人的肌肤是透明的,粉红的,像小老鼠一样娇嫩。对吗?

我不知道。维罗喜欢百合?百合代表什么?我不太懂花语。

百合代表纯洁吧。四月仍然在阳光下眯着眼睛端详自己透明的手指,等会儿我陪你去买一束,送给她。她一定会高兴的。

呵。他简短地笑了一声,自己都觉得这笑声勉强而且干燥,纯洁?她喜欢?她喜欢纯洁,听起来挺有意思。你喜欢什么?

我什么也不喜欢。她收起了手指,将胳膊盘在胸前,盯着前方灰白的山路。

我知道你有喜欢的人,有喜欢的东西。他突然想起了维罗的话………她不喜欢男人,她也不喜欢女人,总之,她根本就不喜欢人。突然觉得这话颇具有讽刺意味。一对有趣的矛盾。一对男女,在床上相拥,却对同一个人拥有如此截然不同的看法。而他,却坚定地相信,自己是了解四月的,甚至,他对四月的了解远远甚于维罗。他可以从她的眼睛里看出来,每一点滴的欢喜与心动,每一次的掩藏与警惕。

他什么都知道。正如她,也是什么都知道。

我?她笑了,颇有兴致地转过脸看他,那恐怕是因为我是个人吧,必须残留些温情。没办法,还有体温嘛。

他立时无语。车子还在飞快地往山路上冲,拐弯,拐弯。每一个消失在目光里的片段,都不会再现了。两旁高大的树木,偶尔走过的人,树枝间跳荡的松鼠,〃哗哗〃拍着翅膀飞过的喜鹊。他们已经挥霍了众多的风景与漫长的时光。闻到了空气中夹杂的香甜的气息,听见了远远传来的鸟叫,看见了小路边潺潺奔流的溪水。可是,仿佛依然一无所获,内心一片苍白。

他看看天,天色渐渐地变灰了,仿佛要y下来,他的眼睛突然开始潮湿,却没有泪流下来。

我喜欢一个人。他清了清嗓子,终于鼓起了勇气,她不是德国人,是个中国人,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或者,她并不愿意和我在一起。我知道,舍弃所拥有的,很难很难。

哦。我知道。维罗会愿意的。不信,你可以问她。四月沉默了片刻,随即漫不经心地笑了起来,真的,问问她吧,跟我讨论这个问题毫无用处。

他紧紧地咬住自己的嘴唇,一言不发。车子飞速地拐了最后一个弯,绕到了下山的路。火红的山花如一片妖娆的火焰熊熊燃烧,浮在漫山的绿色之上。不远处,生着青藤植物的矮墙上坐着两个年轻的女孩,翠绿的校服在风中飘扬,手中各捧着一束新鲜欲滴的红花。

四月的脸越发地苍白,她双手紧紧地交握,手足无措地茫然看着迅速倒退的风,嘴角浮起了笑意。

笑什么?车子〃轰〃地跃过一个黑dd的水坑,依然向前疾驰。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为你的坏情绪陪葬值得不值得。四月的身体随着车子的摇晃而剧烈颠簸起来,她伸手去触摸光滑的玻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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