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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鸿雪爪 第39节

叶玉棠将那匣子一打开,就笑了。

匣子里躺着一杆多年未见的“除恶业”。

除此之外,还有剥落下来的七十二枚红宝石。外头那层鎏金剥落,煅作一块指头粗细的金条。

叶玉棠将杖子从匣子里取出来,问长孙茂:“你说,是达摩杖被伪装成了除恶业,还是它原先就是除恶业?”

尘封往事,十年之后,经由她心血来潮一举,便这么漫不经心地浮出水面。

两人相视一眼,沉默一阵,都笑了起来。

她摇摇头,“那伪装作我的女子,原来是裴若敏。”

长孙茂道,“她跟随吐谷浑密探一路西行,此后辗转了数个过度,依附过不少主人。”

她略一思索,又道,“听说摩尼教意图入主中原,遣了教中能人骨力啜前去终南论剑。她听说此人好色,便委身于他。倘若事成,骨力啜承诺给她的东西,是——长生?”

“不错。”

“这么多年了,执念还这么深,何苦?”

“越求不得,越想要。得而复失,更甚。”

她又想了一阵,“她如今与马氓那群人是一伙的?”

长孙茂道,“倒不算。她这十年在西域诸国游走,更像个掮客,做八面玲珑的买卖。帮马氓主人,也是她的主顾之一。”

“蛇母巴献玉不是已死?那四个徒弟又依附什么人呢……”

他摇摇头,“我有几个猜测,但暂时还没有确切证据。”

叶玉棠想将那些个剥下来的金子宝石换点钱,充作贴金的功德。长孙茂便陪她去洛阳城里晃悠了一圈。

从北市解铺出来,恰好看到一家熟悉的酒肆,两人进去吃了顿消夜。酒肆赠了重阳糕与菊花酒,叶玉棠方才想起,内坊、北市诸多商棚都摆着菊花。从酒肆二楼窗户望出去,北市各处屋顶都拿晒衣的鱼线,牵丝接网,悬了五彩斑斓的风筝。北市上空,由是被风筝给笼罩了。每隔数杖,风筝之间又悬了灯笼,层层映照,映照出形状各异的纸鸢有如彩灯,霎是好看。

从前和他来此处吃酒,那回他一时高兴,没忍住多喝了几杯,一时神情有些恍惚。

叶玉棠看出他不胜酒力,趁机问出一个郁结了许久的问题,“你为什么从不肯叫我师姐?”

长孙茂不知想起什么,转过头话音异常冷淡,“不为什么。”

那时叶玉棠凑过头去看,发现她亲自盖章的两京第一厚脸皮,居然红了脸。

她觉得此情此景实在难得,乐得直笑,倒也不再追问。

如今近十年一过,她想要故技重施,趁他酒醉,问他几个刁钻的问题。等明日清醒了,再拿这事取笑取笑他。

哪知此人却死活不中她计,说什么不肯沾一口酒,搞得她很是扫兴。

他一眼看破,带着笑问,“这回又想问我什么问题?此刻尽管问就是,若是醉了,容易说错话。”

叶玉棠摆摆手,“光正经说话,却不喝酒,无趣。约人喝酒,你不醉,我不醉,更无趣。”

长孙茂举起酒杯,摇摇头,又放下,“不行,喝酒误事。”

她支着脑袋,盯着他握杯的酒,忽然笑道,“师弟,你莫不是因喝酒出过什么天大的洋相?”

他一愣,笑道,“你见过吗”

她摇摇头,无不遗憾。

长孙茂道,“那便没有。”

第33章 重甄4

五鼓时分, 厚载门一开,两人随小贩、车行一起出城,走到约定的茶棚时, 重甄已等在那里了。天上下着雨,茶棚上头搭着油帔遮雨, 故里头暗沉沉的。重甄戴了帷帽, 黑纱垂下遮住盲眼, 着了身皂衣,看起来像商队里稀疏平常的一员。柳虹澜在一旁随侍,二人在最角落, 倒也不引人注目。

柳虹澜目力极好, 一打照面,示意他们不必进来,以免惹眼。

那二人很快付了茶钱出来, 径直领他们前去一早备好的重辕马车处。

重甄敲敲车身,车壁发出敦厚沉闷的声音。

柳虹澜立马狗腿地解释, “思及郁姑娘腿脚多有不便, 所以这回没有备马。”

说完,自己也觉得这话听起来也听没谱, 又加了一句,“其实我们主人是觉得, 同乘一辆马车呢,也就不怕有谁跑路了。”

气氛一度尴尬。

叶玉棠鼓掌, 算给他捧场。

柳虹澜很受用,道, “郁姑娘先请。”

她掀帘子上马车, 没留神角落里还站着个黑袍女子, 倒是一愣。就近坐下,长孙茂随后,与另二人相对而坐。

车夫等到人齐便走,一路向西南而行。

行上一阵,柳虹澜大抵是怕众人瞌睡无聊,清清嗓子,说起此行来龙去脉。

剑南道那场瘟疫起于正德五年的四月。染病之人,皮肤起紫黑色网状淤斑,五官肿大出血,情绪烦躁易怒,食欲不振,却嗜生腥,喜阴畏阳,最怕暴晒。随着情况越发严重,染病之人眼球暴突、掉落,舌头溃烂,全身皮肤渗血,通常七八日便会死亡。

瘟疫来势凶猛,一人染病,几乎殃及全镇。至四月底,黔中、剑南一百二十村镇,一镇千余家,千余尸首无人收尸;一口数十人,无一人幸免。

有医者深入黔中、剑南疫病村附近,发现这场瘟疫的起源,正是臭名昭著的蛇母巴献玉。他入望部捉了上千只剧毒蟒蛇,放于缸中任其缠斗百余日,开缸后,活下来那只毒中之王,取名生蛇蛊。他从黔中道一路行至剑南道,但凡路过的村镇,都会挑几个无辜之人,来试生蛇蛊毒性。由此一传十十传百,百余城镇因他一人而变作死城。

有人说他此行是为了报兄长巴德雄枉死之仇,解中原武林对巴蛮之地鄙夷之恨;有人说,是失踪了的雪邦少庄主江映抢了他心爱的女人;也有人说,他这么做,只是一时心血来潮……

此人行径阴毒,为捉拿他一人,中原武林不知去了多少高手,竟无一人生还。对此人千金垂悬令已筹至黄金万万两,到五月间,江余氓竟不得不与六宗联手,亲自出马。

江余氓亲手设计,六宗联手,曾于益州生擒过他一回;没曾想他狡侩之极,当场使出极阴损招数,伤了数位高手之后,逃了出去。

如韦能阁主爱子韦天赐,薛天师大弟子薛庆,两位年轻人中“中害”,却没有足够修为来抵御中害,抽搐、麻痹。韦天赐当场身亡,薛庆筋脉尽毁,武功尽失,神志也不大清楚,如今三十四岁年纪,心智仍如同三岁幼儿,看之令人痛心疾首。

巴献玉身受重伤,逃了出去,江余氓、余真人一路急追,始终未寻得踪迹。江余氓怕他重伤痊愈,沿路设伏,余真人哪怕武功高强,却也生性慈悲,恐他遭了贼人的道,只好暂且返回益州再行商讨权宜之计。

行至益州之时,却收到黔东南来的一封密信。

上头写着:弘法入灭,毁去玉龙笛,疫病尽去。

江余氓仰天长叹,烧毁密信,当即携六宗众人返回中原。

之后,果真如信上所写的那般,瘟疫平息,死者尽埋骨,再无活者受难……巴献玉的死讯却是在大半年之后传到中原的。

·

叶玉棠闻言,心道,既然世上排的上前十的高手皆无法深入施秉云台山,那么当时身在山中的,能向江宗主递出密信的,便只有师父。

巴献玉被诸派高手伏击,重伤出逃。想必路上,便是遇见了师父。

她道,“此人阴险,而师父慈悲。此人虽受重伤,师父却也许诺不能用武功……倘若真是遇见了他,当时该何等凶险?”

重甄点头,“巴蛮人在中原处处碰壁,而吐蕃时时觊觎进犯大唐,吐蕃密探必定试图收买大唐各处藩镇蛮夷,巴蛮人必定也不例外。弘法大师有此思量,哪怕凶险之极,必也不会随意使用武功。至于大师在遇到巴献玉之后,都发生了什么……恐怕只有当初瘟疫村之人才知道了。”

她接着思忖:“弘法入灭,玉龙笛毁”,是了,蛇母宝器玉龙笛是师父毁去的,玉龙笛既毁,巴献玉再不能自如操控毒物,瘟疫自然会渐渐平息。

但她有点不解:“只有玉龙笛能操纵毒物?何以玉龙笛一毁,师父便如此笃定巴献玉不会再生事?”

重甄道,“大师递去给江余氓的密信还有一个意思:‘那便是请他放过巴献玉。’想必因此,江余氓才会犹豫不定,继而大声叹惋。因为世间值得信赖之人,无人能胜过弘法大师。密信上不过数十字,字字抵万金。江余氓不得不信赖,他也只能如此。”

叶玉棠想起数天前的太乙镇,忽然问道,“倘若玉龙笛毁了,《玉龙笛谱》又能用来做什么?”

难不成真如马氓所说,乃是圣物,可用来祭祀?

“对于此事,我与你所知相差无几。不过你可知,江余氓何以如此憎恶巴蛮?”

叶玉棠道,“巴蛮人擅长操控毒物。刀剑有眼,而毒物无眼?”

“不错。巴蛮的功夫,多以操控虫、蛇为主。虫蛇或带毒,或带蛊,毒蛊各异,类似我们的十八般兵器,各有所长。巴蛮人之中,也有擅长医术的一支,比如巴佚之女巴瑞英。巴氏百余年,出了个天才绝顶的巴献玉,二十岁年纪,著了八书,其中六部,称之为巴蛮六书。其中有五书一谱:《黔地虫蛇考》,乃是一部毒书;《巴蛮九针》《循经取穴玉龙经》《中原奇经八脉考》,乃是医书;最为著名的,当属他的《光明躯》《神仙骨》,并称为一本,是一部邪书;还有一谱,便是《玉龙笛谱》。巴蛮没有文字,他靠着自身的天赋,钻研中原记录笛曲的工尺谱,写就的这本《玉龙笛谱》,如同密语,乃是他自己造出来的。因此,除了他自己,恐怕极少有人能看懂全文。”

叶玉棠心道,难怪那笛谱上,一会儿是满页的“二八工尺”,一会儿整页整页又都是不太高兴的人脸,原来乃是他自己发明的文字。

“当初《神仙骨》与《中原奇经八脉考》被黔地奉为至宝,无数医师偷偷研习此书,便可在长安开设医馆,为中原人‘洗髓诊脉’,赚的盆满钵满。岂止此两本书,在当时是并未完工的残本,却在中原武林掀起轩然大波,江余氓始终没曾想到,幕后始作俑者,正是这两书著作者。这两本残卷,不过是这苗岭少年,十七岁时一时心血来潮的小试牛刀之作。”

有天才如此,只手便可翻覆天地。无奈却不行正道,害无数无辜性命,却仅仅是他所谓“一时心血来潮”。

这样的人,死早已不足惜,师父又为何要请人放过他?

叶玉棠只是不解。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抱歉

新年快乐

开始了

第34章 黔州

叶玉棠两辈子坐马车的次数, 掰着指头都能数得出来。除了慢,还无聊。同一群不熟的人圈在一个棺材板里大眼瞪小眼,一路颠儿啊颠儿, 到后头她直打瞌睡。

虽说如此,重甄寻的马跑的倒是挺快, 车夫也靠谱, 日落的功夫, 便已出洛阳道,抵达襄州。午间时在车上用干粮果腹,这会儿刚入襄州界, 众人都有些口干舌燥, 见着家客店,一起下车舒活舒活筋骨,一桌吃了饭菜, 多是孔明菜,猪油饼和豆腐面之类的。

但也就打了个尖, 也没住店, 连马都没歇,吃罢饭又接着上路。

长孙茂不知什么事多耽搁了一阵, 最晚上马车。入了夜,车里幽暗, 视野不佳。叶玉棠但只觉得旁边一阵摸摸索索,一个滚烫的玩意儿便搁在了她膝上。拿起来一看, 原来是一只皮纹银壶。揭开小小壶嘴,浓郁酒香霎时溢满整个车厢。

此乃是襄阳黄酒, 味甘甜微酸, 香气浓郁, 酒倒不烈。她尝了一口,回头一喜,仰头饮了一大半。柳虹澜看在眼里,于暗处啧了一声。

此后一路无话,一直行到月中天,车沿江畔山道行入一处曲折峡湾。峡湾之畔的山上,乃是地属归州的小城镇。到镇上一处挂着“金”字号招旗的客栈,车夫方才停车,摘缰绳,交由店伴歇马。重甄此人专习腾掠之术,到底元气不济,至此刻已有些倦怠。入了客栈,由柳虹澜同众人交代明早出发时辰等诸多事宜,之后各自回房。

和长孙茂前后脚走进仅剩的那间空房,她怪道,“咋回事,同门师姐弟默认是亲姐弟是吗?”他倒没觉得什么,只是笑。

店伴在一旁引路,闻言道,“早晨来吩咐咱们留三间客房,说是有一男一女住一间的,不是你俩?”

长孙茂道,“我两吵嘴了,一会儿我自觉睡外头去。”

叶玉棠回头瞧他一眼。

又来了,这臭毛病。

俩人从前也没少在一屋里睡觉,她倒不觉得什么。到头也没为难店伴,叫他寻了条软垫来。

长孙茂倚着门,倒是好奇,“棠儿几时也知道男女大防了?”

“我主要怕你尴尬,”她抖落软垫儿上的灰,寥寥草草铺就,道,“你睡床我睡床?”

他瞧了一阵,走过去,屈膝坐在地上。一抬头,一床被子兜头而来。自己还没身手拨开被子,另一只手已经帮他扒拉开了,师姐支着脑袋在床边盯着他问,“聊两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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