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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爱之名

叁个月后,正值暑假。

陈一带着女儿来到郑蘅家里探望她的时候,她正坐在书房,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她刚刚画好的这幅公寓内部结构里。

“阿蘅妹妹,你干女儿来了。”陈一把穿着一身公主裙的小姑娘推到她怀里,轻轻拍了拍女儿的肩膀:“宝宝,快叫干妈。”

“阿蘅妈妈。”小姑娘伸出柔软娇小的手臂,抱着郑蘅的腰不肯松开,奶声奶气地对她撒娇:“好久没看到你了,我好想你啊。”

郑蘅把小姑娘抱了起来,她这些天神一直不济,手上也没什么力气,好在四五岁的小女孩身体十分轻盈,她亲昵地亲了亲那张小脸:“妈妈也很想你,宝宝。”

“行了,你去客厅跟郑爷爷一起看电视,老妈有话跟你阿蘅妈妈说。”陈一听说了她与陆沉的事情,特地过来看看她,当着女儿的面,又不好说出口,便想把小姑娘打发走。

“让我再抱抱她。”郑蘅把头贴在小姑娘粉嫩的肩颈处,鼻息间萦绕着她身上特有的奶香味,手臂越缠越紧,眼里渐渐有些有些模糊不清。

“你这么喜欢她,我把她放你这带一阵子吧,我跟我老公享受二人世界去。”陈一想到家里的鸡飞狗跳,不禁皱了皱眉头。

“好啊。”郑蘅不假思索地点点头,眸子里溢出欣喜,突然又沉静下来,把小姑娘放了下来,看着她一蹦一跳地跑到了客厅里。她正色问陈一道:“你愿意你女儿跟一个有点抑郁的人在一起吗?”

“你得了抑郁症?”陈一关切地摸了摸她的额头,有些难以置信地说道:“虽然你们恋爱的时间是挺长的,但是不至于……”她说到一半,想到郑蘅的母亲也才辞世不久,又把喉咙里口无遮拦的话吞了回去。

“我记得你第一胎,是个小男孩,但是因为吃错了东西,可能会导致胎停,最后只能去医院做了手术,放弃了他,对吧?”郑蘅试探地问她,神情有些复杂,陷入了那些遥远的回忆里。

“记性挺好,都过去好几年了,我自己都快忘了。”陈一笑了笑,脸上的表情风轻云淡,早就将这件事抛在脑后,只不痛不痒地说了一句:“那个孩子,跟我们家没有缘分。”

“那时候,你是怎么走出来的?”她突然问陈一,目光停留在她的脸上,如一望无垠的深色海洋里遇到一叶扁舟那般灼灼。

“老杜每天陪着我,哄我开心,带我去国外旅游了一圈,后来我们又有了新的宝宝,我就这么简单粗暴地走出来了。”

陈一说得眉飞色舞,她只知道郑蘅与陆沉彻底结束的事情,见她神萎靡,也没来得及跟她问清楚中间的弯弯绕绕。

郑蘅点点头,垂下眼眸,没有再继续问下去。

陈一言出必行,果然把女儿留在了郑蘅家里,十分潇洒地一个人开车回了家,再一会儿,又把她的吃穿用具都送了过来。

一个多月过后,她又风风火火地开车过来接女儿,看到胖了一圈的小姑娘,不禁诧异道:“阿蘅,你把她当猪养?”

郑蘅不自然地别过头,轻轻咳了一声:“我爸喂的。”

“我跟我老公去了一趟巴黎,阿蘅,下次我把她还放在你这里。”陈一想起那段难能可贵的二人世界,仍然觉得有些意犹未尽。

“好。”她依旧淡淡地点了点头。

郑蘅送走了陈一母女,回到家里,看着空落落的房间,眼前浮现了一幕幕小姑娘和她在家里嬉戏打闹的场景,脑子里也回荡着她咯咯直笑的清脆童音。

她的头又一阵一阵地痛了起来,郑蘅摸到卧室,吃了几片药,才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看到父亲站在窗前,卧室的光线昏暗,他的脸色也晦暗不明。郑蘅瞧见他的头上又长出了大片花白的银丝,恍然间才觉得,父亲这段时日,苍老了许多许多。

郑父手里拿着他在地板上捡到的一团废纸,她房间的垃圾桶里,有百八十个这样的纸团,他趁她下楼的时候,一张一张地展开看了看,只看了几眼,便觉得呼吸都凝窒了起来。

所有的白纸上全都画着同样的一双眼睛,几十双眼睛里,蕴涌着截然不同的各种情绪。

绝望,失落,恐惧,愤怒,憎恨,黯然,悲恸,决绝……

他一眼就认出了那是谁的眼睛。

郑父张了张口,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爸,有什么事吗?”她走到窗前,打开了窗帘,整个房间便明亮了起来。

“阿蘅,你去找他吧。”他颤抖着手把那张白纸递到她面前,声音里充满了悲悯:“以前是爸爸不好,现在没有人会拦着你了。”

郑蘅看到那双水光潋滟的桃花眼,从父亲手里接过画纸,徐徐撕成碎片,又扔进了垃圾桶里,她对他幽幽笑了笑:“我以后不画了。”

她从抽屉里拿出一迭厚厚的白纸,像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拿着优异的成绩单捧到父亲面前那般炫耀:“爸爸你看,我也画了很多很多妈妈的照片,全都送给你。”

郑父看着女儿眼睛里的小心翼翼,心里更加酸涩:“阿蘅啊,你妈妈的死,真的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你失联了那么久,我却浑然不觉,才会让你妈妈担惊受怕,是我没有照顾好你们母女。”

他还是没忍住内心的悔恨,一时老泪纵横:“你现在这个样子,爸爸每天看着,心里都快急死了啊。”

他轻轻揽着女儿的肩膀,半是哄劝半是央求:“你去南方找他吧,只要你每天开开心心的,不管离我多远,爸爸都能接受。”

郑蘅想到那双绝望的眼睛,对父亲摇了摇头:“我早就没脸见他了,他自己父母恩情本就很薄,我却把我对您和妈妈的爱强压在他的身上,让他陪我一起承担了那么多的痛苦。回头想想,我给他的,好像一直都是伤害,以爱之名的伤害,带着各种各样的借口。”

郑父不语,叹息了一声,便轻轻走了出去。

过了些时日,顾林之过来看她,郑蘅依旧坐在书房里,安安静静地完成她的创作。

“阿蘅,我们之间的那个协议,还算数吗?”顾林之看着她纤瘦笔直的背影,心里生出好几分疼惜来。

“我妈妈已经去世了,我爸爸也不再干涉我的生活了,你说,还作数吗?”她转过身来,看着老友,脸上的表情柔和,语气却很清冷。

“那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画画,工作,相亲。”

“既然可以去相亲,为什么不能是我?”

“因为,你跟我一样,也是参与者之一啊。”

她回过头,看着画板里那张血肉模糊的肉块,淋漓的鲜血汩汩而流,红得耀眼,刺穿了她的瞳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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