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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有匪君子

又一年后,元和帝病疴,太子全权监国,批阅完奏章夜间又和衣在昌明殿侍疾,直到立冬才见了好转,这一日回了东宫,没去寝殿,直接绕道书房,疲累不已的倒塌上便睡了过去。这一觉睡得昏昏沉沉,醒来时已是半夜,小柱子伏侍更了衣,用过晚膳刚坐到书桌后,宫里的心腹便来了,几乎同时昌明殿的内侍也来传召,说陛下突感圣躬违和。

他眼皮一跳,立刻有种不好的预感,快马奔进宫,刚进昌明殿见御医们神色焦虑,看到他立刻单跪行拜,为首的含泪道:“陛下病情突转恶化,已吐了三回血,臣等尽力了......一直昏迷着,这会子又清醒了,像是.......回光返照......”

太子眉头深锁,心知就在今日了。

一位内侍监出来道:“殿下,陛下唤你,像是知道您来了。”

太子匆忙步进西侧皇帝寝殿,只见一扇角窗开了一寸缝隙,想是父皇嫌气闷让他们透风,轻如云雾的鲛绡雪帐微微摆动,宫人尽皆退出去,父皇仍仰靠在御榻边,枕着几个金线团龙绣枕,神情憔悴,眼眸却明亮精神,多年眼疾,眼珠发了灰浊,视物尽皆模糊重影,这会子却好像一夜之间康复了,他心头已明白,不由愈发锥痛难受。

“禝儿。”

“父皇,儿臣在。”

走过去,绝不僭越龙床,双腿吻地跪在床下。皇帝目光似望着远处:“朕又梦到你皇祖父了,就站在那殿中,还是那般伟岸魁卓,严厉的目光看着我,眼底尽是失望。”

太子握住那瘦骨嶙峋的手,劝道:“梦境无真,皆为所思所想幻化,无须在意。”皇帝眼角淌出了一道清泪,黯然道:“太宗一代圣主伟君,平定内乱,奠定国基,四征蛮夷,六伐幽蓟,我知道,我做的很不好,叫他在天上不安心。”太子道:“父皇是仁君。”

皇帝道:“朕知道,你会做的比为父好。”

殿中静谧,只闻得铜漏滴滴,错金九龙绕踞灯柱十六座,烛化无声,火苗随风轻曳,上贡的鲸脑油蜡如婴儿小臂粗,那鲸鱼脑油本无色无味,只因生长于海水,不免有些微腥,又灌了炮制去毒的马尾松脂,成蜜色半透明,膏润厚腻,如新破璞的上好鹰潭羊脂金蜡石,潋滟一室明昼,凝垂着金色的泪。

太子语声坚定:“儿臣不求立下丰绩伟业,但求边关无狼烟,国中无奸佞,社稷安泰,吏治清明,百姓丰足衣食。”

皇帝热泪潸然,反握住太子的手,摸着那墨玉扳指:“儿啊,这些说来容易做来难啊!难如登天!”

手上颤抖着,就那样孩童般痛哭了一阵,噎着声道:“太宗逢国难必御驾亲征,战不旋踵,寸土必争,洒遍了热血,身上大小伤十几处,稳固的边关固若金汤,身后却落得个穷兵黩武,不顾百姓生计,被史书工笔讨伐。朕以眇身,祇承宝祚,庶子承继大统,算不得根正苗红,上位之初便立誓,倒置干戈,不动刀兵,做一守成之君,仁德文治天下,轻摇薄赋,耕桑治农,让百姓修养生息,这十几年来,呕心沥血,岁入翻了两倍,可结果如何,依旧被他们骂,是无为无能之君。难啊,你的志向为父如何不知,为父这样的皇帝,这样的作为,这十几年下来,只觉抽筋拔骨的累,你的路只怕比父难上百倍千倍!等到坐到这个位置上,就会明白,这九五之尊的宝座,是一火海刀山。”

太子也垂下了泪,呼吸似有万钧重:“儿子起誓,春蚕剿丝,蜡炬成灰,势必燃尽自己为己任。”

皇帝拍拍他的手背:“吾儿擎天立地,为父甚慰!有你这番话,我赵家的基业尽可托付了。”

太子拿着帕子为父皇拭去泪痕,皇帝缓了口气,又道:“为父对不住你,继位之初,屡遭兄弟陷害,朝臣各自为营,举目无人可信,唯有傅正杰和裴严,是自小同窗患难的友谊,颍州物少人稀,就藩时常有匪祸侵扰,是他们忠心护主,操练出府兵守卫藩邸,那年你皇祖父召我回京,一路上艰难险阻,暗杀重重,趟着血到了中京,所有人都战死,只剩了他们两个,衣裳都被血污浸透了,可谓出生入死,朕深为感怀以仁义待他们,将这身家命脉交于他们,可他们却养大了尾巴回过头欲咬主人,若非你母亲当年远见,早早在他们之间种下了埋伏,教唆他们有了仇恨,互相攻伐牵制,这才没有及时酿成大祸,朕那时还责怪她庸人自扰,后来才知,她才是深谋远虑,为父不如她。有朕在一日他二人尚忌惮三分,为父去后,他们视你年轻必不会俯首臣服,这中京三大卫怕是会乱。”

太子暗自咬牙:“儿子明白。”

皇帝继续道:“你太/祖父一把马刀开辟出了江山,却不会经略天下,不懂权行制约,信任江湖义气,没有吸取前代的教训,将一些跟着他开国舍身的,敕封了爵位,统兵节度使,全授印信,虽另设了安节使监视,可时日久了也朋党勾结,藩镇之祸迟早会重演,你皇祖父虽也看出祸端,暗中筹谋拔除了威胁京州周边的势力,保得了一时平安,奈何天不假年,唯剩了南边的慕容家,西南的邢家、薄家,河西的韩家,树大根深,羽翼已丰不可撼,这些年已养肥成了猛虎,为父与他们暗中缠斗多年,屡战屡败,派去挟制的人皆死于非命。还有玉门关外虎视眈眈的大矢人,横在燕州城外的伊贞铁骑,这,是个内忧外患的烂摊子。”

太子低眸静了许久,刚毅的眉峰线条坚韧:“凡为国家痈疽者必伐肉除之!”

皇帝合掌一击:“好!有这份杀伐果断的心,为父可放心去了,为父一生缺的就是这股狠劲,此刻才懂君主权衡之道,秤之杆,石之砣,一柔一刚立地之道,一狠一仁方得天平,可惜晚矣,幸而后继有人。”

说了这些话,已觉万般疲累,连连气喘,太子挪了绣枕伏侍躺下,皇帝忽然又抓紧他的手,恳切的语气:“你大哥......”太子马上安慰道:“父皇放心,儿臣绝非睚眦必报的小人,大哥永远是兄长。”皇帝点点头:“为父知道,你是有情有义的,不会同他计较,就让他富贵安逸一生吧。”太子颔首:“谨遵父命。”

“还有一人。”皇帝脸色变得沉郁。

太子心头明亮:“父皇说的是表妹握瑜?”

皇帝精神已颓然,沉思片刻,费力叹息道:“世所罕见的聪明人,折煞多少男儿,幸好生作了女身,女儿家到底心小,虽志向广阔,仍脱离不了情牵羁绊,朕观察这几年,她时常痴看你的背影,确实对你一往情深,且又对你人品气度敬重钦慕,想必能降服得住,你三弟也倾心她,可朕思来想去,不能放她出了宫闱,就让她做了你的嫔妃吧,封为贵妃,也不算委屈了她,或有急难时,她可为臂膀。”

太子拱手:“儿臣知道了。”

语罢,皇帝直说累极,阖目沉沉睡去。

太子守在榻边,见他鼻端隐约青黑,不禁眼眶发热悲从中来,想起幼时顽皮趁宫人不备溜去御苑,爬上了高树摘鹞鹰窝,母亲吓得面无人色,诳着他下了竹梯,大怒之下动了家法竹尺,再三诫饬千金之躯坐不垂堂,抽打的背上血痕累累,父皇銮驾恰路过而来,与母亲争执,责骂不近人情,把竹尺压膝折成了两段,母亲唯独在这事上计较,一向据理力争,父皇恼了,推搡着母亲,险些要动手,最后抱起他回了昌明殿,亲自上药安抚,望着小儿背上的伤竟掉下了泪。

这夜丑时四刻,元和帝驾崩。

一月国丧大仪过后,十月初一,丁酉日大吉,雪后初晴,风暖日煦。

“帝光天之下,海隅苍生,万邦黎献,共惟帝臣,惟帝时举,敷纳以言,明庶以功,车服以庸......”

金石丝竹敲戛铿鸣出箫韶之乐,十九岁的新帝着十二章衮服,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宗彝、藻、火、粉米、黼、黻,戴十二旒平天冕冠,秉着大圭,在万千瞩目之中,缓步迈上汉玉丹阶,一步一步,那个巅峰的龙椅御座愈来愈近,那上面雕龙髹金繁复精巧,九龙蟠据骞腾,分外醒目倨傲,冬日下闪着金属的煜煜寒泽。

中书省官员宣读继位诏书:“维大景元和十四年岁次乙未,上吉丁酉,百兽翔舞,凤皇来仪,皇太子赵禝敕天之命,即皇帝位,懋昭大德,建中于民,克明俊德,协和万邦,外薄四海,咸建五长,以明年为隆兴元年,布告宇内,咸使闻知,大赦天下,与民更始。兹玺符于江河,必兢兢躬于大业,持盈守成,神邸祖考安乐之也,诚钦若昊天,敬授民时。”

巍峨的皇极殿前,新帝望着龙椅,有一瞬的恍神,阳光下高大的身姿在上面投下修长伟状的影,转身稳稳地,抬臂挥袖端坐其上,隔着旒紞俯瞰广场的芸芸群臣,百官和禁卫排山倒海地俯跪,稽首三叩九拜,山呼声大起:“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知道,人生的挑战才刚刚开始。

十日后,宓王就任藩州,握瑜站在朱雀楼雉堞边望着那个身影,十几个内监卫仕簇拥着几车箱笼,他也坐在马上正回头瞧着她,泪泉涌地,隔着远距,眸光中的痛粲然磊磊,握瑜冷哼一声,转头离去,终于去了这个隐患,表哥再不会疑心她了。

很快,她就是隆兴新朝的贵妃了,那天她都听到了,站在外殿帘帐下听到了所有的字,先皇到底仁义,没有弃了她,一人之下众妃之上,位同副后,那后位离她只有一步,只一步。

怎么回事?心底竟有一丝酸痛,她摔摔头,不许自己再想。

光景焕然,气象更新,宫里人人脸上洋溢着欣悦,华清门后的宫巷,迎面遇上一行皇帝的銮仪,黄罗龙风五采华盖,雀羽凤翣大扇,雉羽四团扇,九五之尊方用的仪仗,表哥,那个天底下最尊贵的男人坐在肩舆上,身着缀绣团龙祥云赭黄袍,腰系青玉双螭纹大带,束发赤金鸾龙嵌宝冠,面貌英俊,器宇轩昂。没有比他更好的归属。

她微笑如花绽,曲膝敛衽:“陛下圣躬金安。”

新帝态度温和如风:“半月后你和曹氏她们一同受册封礼,朕打算封你做宸妃。”握瑜不解地抬头,四妃之中只有贵贤淑德,何来宸妃?想了想,忽然明白了,表哥竞对先皇的金贵妃如此深恶痛绝,原来如此!新帝又道:“贤淑德三人以你为尊。”

握瑜欣喜若狂,果然如此,皇极紫宸,表哥果然是知音,面上仍是端庄娴婉。“臣妾谢主隆恩。”

此后大封后宫,正妻曹氏为中宫皇后,良娣沈宛央为淑妃,良娣傅阿窈为德妃,良娣邢嬿嬿为贤妃,新添一席宸妃,一后四妃并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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