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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第五章

几天后的夜里,赵南殊有事不在家,夏庭晚接到了经纪人周仰的电话。

这段时间,他一直是刻意避着周仰,电话和微信也经常不想回,但总这样也不是个办法。

“庭晚,最近还好吗?”

虽然是关心的话,可是周仰的语气却很淡,多少也是带着点公事公办的寒暄意思。

夏庭晚虽然和周仰合作了很多年,但是关系却远远比不上和赵南殊亲近,但周仰是许哲介绍给夏庭晚的。

许哲那时对夏庭晚说,周仰这个人,有脾气也有能力,听他的,不会叫你吃大亏。

夏庭晚信任许哲,所以他也信任周仰。只是他是个敏感的人,也一直明白其实周仰在私人角度上算不上有多欣赏他,所以两人也一直亲近不起来。

周仰严厉强势,真心喜欢的是努力听话的明星,而不是他这样不可控又任性的。

早年他风头最劲的时候,的确是周仰手里最耀眼的品牌,可是结婚之后,他本身就对事业松懈了下来,做了些不太明智的决定,又有几个负面新闻,周仰和他的关系也随之日渐冷淡了下来。

周仰对于夏庭晚来说,在某些方面有点像是苏言,他们都是更年长、更强大的男人,只是苏言更深沉、也更内敛,而周仰是敏锐锋利的。

夏庭晚对周仰,有尊重,也多少有些敬畏。

“还好。”

夏庭晚知道周仰打过来,多半是要谈工作,可他没兴趣,就也不往话头上引。

“医院打给我,说你这星期没有去做疤痕修复,怎么回事?”

周仰虽然语气依旧没什么变化,可夏庭晚却马上就察觉到他心里不痛快,他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老实解释道:“这几天实在心情太差,不想出门,所以就没去。”

他车祸之后,苏言把他安排在仁爱医院,主要处理的是骨折和身上多处的挫伤,以及之后的护理,别的都还放在后面。

但是周仰当时一看夏庭晚的脸,马上就第一时间给他预约了激光疤痕修复的疗程,之后基本要求夏庭晚一个月去一回。

作为经纪人,周仰最在意的当然就是夏庭晚的样貌,这几个月,每次和夏庭晚通电话,他都要问一下伤疤恢复的进展。

这时听到夏庭晚这样的回答,周仰显然是有些压抑不住怒气了:“庭晚,我理解你感情上面临的问题,但是你不能这样做事。和苏先生分手了,但是你的人生还在继续。你的脸不仅关乎你的外貌,它还是你的饭碗,你懂不懂?哪怕你每次疗程都按时去,注意饮食,那道疤都注定不可能全部消下去了——能褪下去多少,能用化妆品遮多少,上镜还能不能让观众接受,都要看命。这件事,对于任何明星来说都是毁灭性的打击,老天就只给你自己留下那么一点点还可以努力的空间,你甚至都还不知道珍惜?你觉得你对得起自己吗?”

周仰很少说过这么不客气的话,夏庭晚只是握着电话听着,都感觉到坐立不安。

“还有,这几个月来,先是酒驾,再是离婚,围绕在你身上的新闻就没有半点正面的,你看看——看看那些周刊、公众号都写些什么,看看关于你的舆论都已经成了什么样了。我问你打算怎么回应,你就不回微信,你躲我能躲得了多久呢?酒驾的事,我虽然当下就发了篇公关稿,但是你以后出席活动,有记者问你了,你要回什么?你要怎么对大众道歉?这些问题,你都不打算想想吗?还是你其实已经打算要无限期退出娱乐圈了?”

周仰显然是这段时间的闹心事憋得多了,干脆倒豆子一样全部说了出来,语速极快的诘问让夏庭晚握着手机的手指都紧张地发抖了起来。

周仰这么多的问句,他一句也回答不上来。

他从来不太会处理愤怒这种情绪,或许是因为想到怒这个字时,脑子里划过的就是儿时父亲高举的巴掌、醉醺醺的粗重呼吸、还有身上剧烈的疼痛,所以哪怕成年后,他也很难控制住自己的愤怒,他冲动时,会做令自己也很后悔的事。

但是相反的,如果一旦有人对他发怒,哪怕只是个陌生人,他的脑子都还是会卡壳一刹那,接着就是反射性的害怕和退缩。

过去的五年里,苏言几乎没对他发过火,没抬高声音吼过他半个字。

他几乎都忘了直面别人的愤怒是什么感觉,周仰这一通连珠炮般的指责,叫他不知所措。

“对不起,周仰。”夏庭晚喉咙发干,顿了半天,终于磕巴道:“我、我真的没想那么多。”

话说出口,他自己也觉得虚弱,他像是举了个纸做的盾牌,面对周仰尖锐的矛,他是那么不堪一击。

“对,这正是你一直以来的问题——庭晚,你从来都不想那么多。”

周仰的怒火却完全没有因此而消弭,他干脆地道:“你总在可怜自己、心疼自己,许多时候你做了错事,就只躲起来,却从来不想想后果,也不想背负你该有的责任。”

“你婚后被人拍到喝醉酒跟男模特接吻,满世界的人都在吃瓜,我们花了多大的心力,买了多少通稿,才帮你把这件事给洗过去,就连苏先生也一边丢着脸,一边还要帮你对媒体解释:都是小事,不是出轨。如果不是因为当年那个接吻门,你以为现在你离婚,会有这么多媒体看你热闹,把你写的这么不堪吗?”

“现在不是也一样?你喝的酒、你开的车、你伤的人、你给自己的脸上搞了一条六厘米的疤,但最后是苏先生在帮你拾烂摊子,公司在帮你道歉公关,我在着急让你去做疤痕修复,可你呢?你自己心情不好就躲在家里,什么也不管,这应该吗?庭晚,你已经是二十多岁的人了,该开始多想一点了,无论你这时有多脆弱,有多不想背负,你都有你的责任——我们每个人都有,人生就是他妈的这样子的,长大点吧。”

“好了,我还有事要忙,等下帮你改疗程的预约日期,你自己也想想吧。”

夏庭晚被训得脑子一片空白,周仰电话都挂了好久,他还在那儿拿着手机发呆。

除去小时候的不堪岁月,他年少一炮而红,之后走到哪都被拥簇,再然后就是被苏言追求,和苏言结婚,过了童话城堡里似的五年。

他从没听过这么毫不留情面的指责,甚至感觉自己的脸都因为丢脸和羞耻而发烫。

人是不太能接受最坏的自己的,就像照镜子时,眼睛会自动修正那些不对称,美化那些瑕疵,然后脑补出比本人更美一些的容貌一样。

夏庭晚一直知道自己个性不算太好,可也好像还算过得去,连苏言和他离婚后说的话,都没这么直白地告诉他——“你很糟”。

可今天,周仰偏偏就不给他半点回避的余地,就这样告诉他了。

临睡前周仰把明天在仁爱医院的预约时间给他发了过来,夏庭晚看了一眼,钻进了被窝里。

他翻来覆去到半夜,但是怎么都睡不着,一字一句地想着周仰说的那些话,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忍不住给周仰拨了个电话。

“喂?”

“周仰……”夏庭晚问道:“你刚才说我开的车,我伤的人,是什么意思啊?”

电话那边是好几秒的安静,夏庭晚低头看了一下,分明是还在通话中的:“喂?周仰?”

“嗯,刚信号有点问题。”周仰终于开口了,他的语声很平稳:“我刚说的是——你伤人伤己,不仅让自己遭了那么多的罪,也让关心你的人难过。”

他刚刚是这样说的吗?

夏庭晚的内心有些疑惑,可他又没有把周仰的话逐字逐句地录下来,周仰又实在表现的太过淡定,所以也不得不就这样过去了:“好的,我到你的信息了,明天会去治疗的。”

周仰也一句话不多说,“嗯”了一声就挂断了电话。

——

夏庭晚几乎一夜都没有睡,第二天起来洗漱时,无意中看见镜子里的自己的面孔,只见眼下一片乌青的黑眼圈,憔悴到吓人的地步,右脸那道疤痕也因为肤色暗淡,显得更加可憎了。

他对自己的厌恶又再一次熟悉地翻腾了起来。

小时候他很自卑。

因为穷,身上的衣服总是破旧的,有一年冬天,他的靴子破了一个洞,家里没钱买新的,他每天上学走路都要用力跺着脚,才不至于让双脚冻僵。

没有任何色可言的童年时代,他像只灰不溜秋的耗子,每天都躲在各种角落里。

在学校,没有小朋友喜欢他,他走进教室里时,大家嘻嘻哈哈的笑声会中止片刻,然后把异样的目光投向他。

他无论何时想到那时的场景,都会感到胃里一阵痉挛。

苏言追求他时,他和苏言喝着啤酒讲起童年的那一幕幕,“那时,每一天都好自卑,好想就那样消失不见”,讲着讲着,就忍不住渴求安慰似的看向了苏言。

苏言摸了摸他的头说:“我听说,根治自卑的最好办法,就是找个爱你的人,疯狂做爱。”

直到和苏言结婚之后,他才真正明白那句话的意思。

新婚的他是自恋到膨胀的。

哪怕只是随意地照照镜子,都情不自禁觉得自己美到发光。

他第一次真实地喜欢他的眉毛,他的眼睛,觉得自己笑起来是好看的,吃起东西是好看的。

那时的他,像是只第一次经历发情期的小公孔雀,又新奇又骄傲,恨不得和全世界展示他绚丽缤纷的尾屏,蓬勃的情欲和生命力无时无刻不在他身上河流一样奔涌着。

爱情是一种美貌。

夏庭晚看着镜子,双眼里因回忆泛起来的光芒渐渐黯淡下来,镜子里留下的那张面孔,哪怕遮住伤疤,也变得丑陋不堪。

他转头走出了洗手间,随手套了一件外套,戴上墨镜就下楼了。

赵南殊已经把车开好在等着他,见他坐进来,丢给了他一个包好的鲔鱼三明治,一边开车一边说:“老板,我那个朋友给我约了一个人见见,是仁爱医院儿科的内勤,管登记档案这些的,我去打探一下,到时候我给你打电话,关于温子辰你有什么临时想起来要问的,可以告诉我。”

夏庭晚食不知味地持着三明治,听到温子辰的名字,突然感到一阵不适,他捏紧了三明治,没有开口说话。

夏庭晚也来做过几次修复了,打激光前,医生给他的脸涂了冷霜,躺下来时,夏庭晚感觉自己从脸连带着到脑子都感到很麻木。

激光机器举了上来,他闭上了眼睛,脑中又想起那天苏言扶了一下温子辰的腰的动作,还有温子辰对苏言说的话:言哥,那我上去陪宁宁。

他脑子里像是有两条截然不同的线路在跑着,一会儿认真地想宁宁到底是谁,一会儿又忍不住漫无目的地在意起温子辰叫苏言“言哥”时的语气,柔软中又都带着点依赖。

修复做完之后,赵南殊恰巧打过来,夏庭晚就一边往外走,一边听他说。

“感觉其实也没什么好查的,就挺平凡的一人,”赵南殊在电话那头有些泄气地说:“温子辰n大护理专业的,前年毕业之后直接进了仁爱的儿科,平时脾气很好,特别会和小孩子相处,家里条件挺一般的,还有个弟弟身体不太好,他之前有个好像挺有钱的男朋友,去年分手了。目前也就知道这些,老板,你有什么想问的吗?”

赵南殊说是调查,其实也没什么头绪,很显然问的事情也都是关于温子辰的个人情况和感情比较多。

“哦对了,还有,”还没等夏庭晚开口,赵南殊就又补充了一句:“他最近好像在专心陪护一个挺重要的病人,所以一周都只来上班两天,这事在仁爱还比较少见,所以多提了一嘴。”

“什么病人?叫什么?”

“啊……你等等,”赵南殊显然没想到夏庭晚对这个也感兴趣,他那边似乎是捂住了电话在和旁边人说了几句什么,过了一会儿声音才又传了过来:“是个十一岁的小孩,叫尹宁。说是因为车祸事故住院的。”

夏庭晚的脚步一下子顿住了:“尹宁?他、他什么时候出的车祸?”

“是啊。”赵南殊还没意识到不对:“这也要知道啊——那再等等,要查一下的。”

夏庭晚握着手机站在医院的走廊,尹宁、宁宁,儿科护士,周仰说的伤人。

这些丝丝缕缕的线索在他脑中不断地交叉出现在等待赵南殊答案的那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他像是在等待自己的审判,能很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急促、剧烈,随时都能跳出他的胸膛一般。

“老板,查到了,今年3月十五号晚上十一点多入院的。”赵南殊说到这儿,语声忽然也不对劲了:“3月十五号,这不是老板你……我操,怎么回事?”

他还没说完,夏庭晚的手机已经啪地掉在了地上,只剩下赵南殊焦急的声音从电话里一遍遍响起来:“喂?老板?喂?老板你还在吗?”

夏庭晚没有把手机捡起来,他捂着脸,扑通一声重重跪在了医院冰冷的地板上。

——

“来接我,我现在就要去香山。我有事要问苏言,我有许多事情要问他。”

夏庭晚不记得他是怎么走出医院的,只记得他的手指一直颤抖着握着电话,一遍一遍地和赵南殊重复着:“我要见苏言。”

“怎么可能撞到人呢,”赵南殊一边开车,一边惊愕地说:“媒体根本没有报过,警察只是吊销了你六个月的驾照,也没有家属出现过。怎么可能会是这样呢,是不是误会了,老板,你真的不记得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

“南殊,我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我那天喝多了酒,只记得前面是保险杆,我刹不住车就撞了上去,之后发生了什么,我都不记得了。”

夏庭晚喃喃地道,他转头看着赵南殊,那双眼睛里失去了一切神采:“我撞了人、我撞了人。”

赵南殊沉默了片刻才开口:“老板,还不一定,真的,说不定是巧合。”

话刚一说出口,他就感到一阵虚弱。

“哈。”夏庭晚把头仰起,他用力地摇了摇头,几乎是从牙缝里痛苦地挤出了声音:“没有误会,也不是巧合。苏言知道、周仰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都瞒着我、都瞒着我。”

赵南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加快了车速往香山驶去。

凑巧到可怕的是,赵南殊的车刚开到苏宅时,只见苏言那辆黑色的迈巴赫竟然也刚刚熄火停在苏宅的车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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