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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趣阁 > 慢船去中国 > 第 19 部分

第 19 部分

来就不是中国玩具的表情一样。她从来没有在中国人的脸上看到过这么好看的表情,即使是在交大那样的大学里。在简妮的记忆里,交大的同学要么是不修边幅的,要么是狡猾的,要么是傻气的书呆子,男生们的身体大多是瘦小脆弱的,好象还没有完成发育的中学生。她几乎想伸出手来摸摸ray的脸。她悄悄打量路过他们的人,希望能感受到,在别人眼里,她和他一样,是那种在美国出生的abc,因为中产阶级的家庭背景,和华裔务实谨慎的生活态度,被家里安排来大学读经济系,求得美国安稳的中产生活得以永远。此刻,他们正在这里等待开学。因为他们的生活太舒服,太完美,太按部就班,所以才对地球另一端的中国产生无事生非的兴趣,非要将自己与那个地方联系在一起才甘心。简妮想象着别人眼睛里的自己,心里快活得微微发着麻,象过低压电一样。她想象范妮当时与鲁在外面喝酒的时候,大概也是这样的心情。她能想象出来,范妮这时一定会作出与鲁格外亲热的样子。当一个彻头彻尾的外国人,是范妮梦寐以求的。但她不知道自己长了一张亚洲人的脸,不如当一个彻头彻尾的abc,才最自然。

简妮学着ray的发音,小心修改着自己发音时的姿势,学着ray坐在窗前高凳上的样子,将显得风尘气的二郎腿放平,让自己的姿势也自信和放松一些。她怀疑自己的样子也许更象个男骇,而没有女孩子的漂亮。她想,也许自己还需要交一个abc的女朋友,从她那里学。

“我的家族里面只有我们一家留在大陆,其他亲戚都在美国。”简妮说,“我家的历史,被nyu的格林教授写成了一本书,我的祖先,在十九世纪末的时候,是为美国洋行工作的一个买办。因为输送中国人到加州淘金,发了家。”简妮伸手比划了一下,“那本书,关于我家历史的,有这么厚,还有照片。突然就看到自己家的祖先的脸,被在美国的亲戚指出,自己脸上的什么地方,长得象祖先。在中国的时候,我们吃了许多苦,因为共产党的关系。我家的长辈都不敢告诉我们家里的历史,我也是到了美国以后才知道的。突然就知道,自己长成这个样子,是因为有了他们的遗传。” 在格林教授的书里,简妮看到一代代祖先的照片。最早的一张,是由穆炳元教导出来的曾祖王筱亭,他宽大的脸上,带着宁波人的硬气和中国人面对照相机时不可避免的呆板。但即使是在那硬气和呆板里,在他穿了黑色马褂的身体上,还是能感到他的力量,那是成功商人的跃跃欲试和踌躇满志,脸上大睁开的眼睛,象s灯那样笔直地探照着前方,带着一种不法商人的蛮横与胆量。但到了大花园里老太爷的脸上,已经有了春色,那是个被漂亮女人哄着的成功男人的脸色。他的爷爷脸上那英勇的神情,渐渐被坐享其成的富足,风流和仗势欺人所遮掩住。而到了爷爷和叔公这一辈,脸上只能用斯文风流和良善来形容了。那s灯一样勇猛而狡猾的眼神永远消失了。简妮心里认为,自己的眼神和祖上才是真正相似的。

第七章 individuality(8)

“看到这些,一定会觉得很魔幻吧?” ray羡慕地问。

“感觉是很复杂。”简妮犹豫着说,“很陌生,很多已经固定的想法被打碎了。”

这是简妮第一次被问及,她觉得心里一下子被许多东西堵住了。在离开格林威治村前,简妮去了婶婆家,也见到了格林教授,他们象对待范妮一样,给她看了旧照相本,送了她格

林教授的书。象范妮第一次看到照片上穿戏装的爷爷那样,简妮也一时没有认出来,在婶婆的照相本里那个在脸上装着一把长长的青胡子,正在跌足而叹的杨四郎,就是自己的爷爷。而叔公的脸倒是一下子就认出来了,他只是胖了,老了,神情里那玩世的风流气,却一点也没变。在他着了戏妆的脸上,透过重重脂粉,简妮一下子就认出了他在红房子西餐馆点菜时,向跑堂一仰头时的那种倜傥。爷爷那一代人,个个都是留洋的学生,从小上教会学校,但个个都能上台唱京戏,而且用英文唱。这让简妮感到惊奇。婶婆说,“教会学堂里用英文演京戏,那时最时髦。”婶婆照相本里面的照片,就是他们在家里用英文唱《四朗探母》时留下来的,就是在花园里挖河的那一年。“你爷爷唱得最好,他身上本身就有股横竖不舒服的样子,最合适。”婶婆说。对这一点的体会,简妮觉得自己是再深刻不过的了,那是王家象空气一样无所不在的东西。她只是没想到,它是从爷爷用英文在自家花园里唱京戏那如花似锦的年代,就开始了,而不是从1949年以后。格林教授的书里记载着,王家在太平洋战争开始的时候,随着买办业的式微,结束了大把挣钱的阶段,转向投资实业,在太平洋战争结束以后,被国民党征用的船队有22艘在运送战争物资时被击沉,有30艘在战争中失踪,由军队还回王家的剩余40条,半数以上都不能用了,连送到拆船厂去都没有人肯要。王家在中国内战以前,就开始走向决定性的衰败,而不是在1949年以后。

“甚至是有点抗拒的。好象反而觉得它们是谎言。”简妮说。

果然,ray同意地点点头,“那是一定的。我理解。找不到真正属于你的归宿时,一个人会象漂浮在水上的木片一样,但要是找到了,心里的感觉一定不只是高兴这样单纯。”

“当然。”简妮应道。

ray说,自己的父母是童年时代,跟随自己的家庭流亡到美国的,他们在美国长大,从他们开始,就已经不会说中文了。他的父亲是电气工程师,母亲是护士,住在夏威夷。他们对中国的故事没有什么兴趣,让他自由自在,象任何一个美国孩子一样长大,也不象其他华人那样push自己孩子学中文,学钢琴,如何如何。父母铁下心来,将美国当故乡。倒是他自己,在青春期时,为了一场对黑人女孩的单恋,突然就对中国有了兴趣。“也许我也想从父母那里反抗出去。他们越是忘记中国,我就越是好奇我遥远的根。他们与他们自己从中国大陆来的父母都相处得不好,他们之间有很多文化冲突,所以他们一直不怎么来往,直到老人去世。我现在也与他们有文化冲突,他们想我与他们应该一样,但是我们还是不同。我好奇自己身上完全不被知道的那些东方的基因,我就是要找到。我从夏威夷到东部读书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听说过,我的祖父母刚到美国时,在唐人街当过医生,那里有我们的根。”说着,ray拍了简妮一下,“你提到了‘抗拒’,真的很对。在唐人街我看到他们将鸭翅膀直接抓在手里,放到嘴里吃,象大便一样将细小的骨头从缩起的嘴里吐出来,我了解那是中国人吃东西的方式,但心里也觉得抗拒。那很粗鲁。”

简妮觉得自己的脸烫得吓人。

“但有时候,就是因为抗拒,才更被吸引。” ray接着说。

“听说华裔在美国的学校里都是天生的顶尖学生。你一定也是这样的学生吧。”简妮问,她装做一无所知,将话题引向她可以说出些什么的方向。

“我是,我得到了大学的全额奖学金。” ray说,“但我最不喜欢别人认为我们是华裔,所以我们就是会读书,就是数学好,华裔也是一个个独立的个体,各自靠自己的努力,获得成功,不是靠族群的天赋能力。我们努力,是要实现个体的价值。”

“你是对的。”简妮说。

“我想你也是这样的学生吧。” ray看了她一眼,说,“我听说过大陆来的中国人也很会读书。”

“我也是的。”简妮承认道。她告诉他自己从小到大都是尖子生,一步一步竭尽全力,都是为父母做到他们无法做到的事,为了可怜的父母能在爷爷面前争口气。她觉得自己就是一个令人爱怜的花木兰,无私无畏。她一直是自信的,但第一次在自己的故事里,觉得自己好得那么完美,那么哀惋,那么不屈不挠,那么自我奋斗。简妮心里流淌着对自己温柔的爱意和赞赏,她几乎断定,ray一定会被这样的东方故事感动,忘记鸭翅膀,至少是原谅关于鸭翅膀的一切。也许,就是因为这样,她才那样轻易地就在一个暖风拂面的晚上,守着一杯德国啤酒,突然向一个刚刚认识的男孩敞开了自己。

她将范妮和爸爸的故事隐去了,也隐去了自己屡次被拒签的经历,那些都是这个故事里太耻辱和残酷的部分。隐去了它们,简妮的故事,听上去,就象一个真正的美国梦想一样光芒四s,简直就象迪斯尼动画片那样温情而勇敢。夜晚已经到来,人行道上烛光点点,照亮着那些年轻快乐的脸,还有脸上单纯的神色。有歌手在街上的咖啡座里弹着吉他唱歌,嗓音温柔地唱着《imagine》,他的歌声引得四周桌子上的人一片应和。简妮想,自己应该是这条街上最能体会美国梦想的人。她终于说完最后一句,停下来。她想,要是在好莱坞电影里,那个男的就会伸手将女的揽进自己怀里,用下巴轻轻揉搓着女孩的头发,安抚她说:“一切都过去了。”这是与童话里“从此,王子和公主在他们的王宫里过着幸福的生活。”一样经典的结尾。

第七章 individuality(9)

“你自己呢?” ray轻轻地问,“听上去,好象你是为你父母和家族的理想活着,而不是为你自己。你的生活是你自己的,而不是你父母的,对吗?”

这句话将简妮从陶醉中惊醒。她吃惊地看着ray,冷静了一会,她才看出ray眼睛里的抱歉。她才看出来,那抱歉不是因为他的疑问,而是因为她的经历。

简妮从没想过ray提出的问题,这是真的。她没有时间,也没有条件这样想。要是让这个连看到别人啃鸭翅膀都受不了的人,象她那样在边远的阿克苏上学,在又臭又脏的长途火车上坐四天三夜回上海过春节,没有一天休息的苦读十年,为了能考上上海的重点大学,为了得到一张美国签证,要永远地忍受父亲为自己撞汽车带来的精神压力,象她这样从一出生就象牲口一样被赶着拼命向前,他大概早就疯了。“你生活在美国,才会这么想。”简妮忍不住委屈地说,“要是你生活在我的环境里,你就会理解,你的想法为什么会与你父母的想法那样一致,你们必须一条心,才能抵抗那么大的压力。”

“那是什么样的压力?” ray问。

“不让别人将你们真的踩在脚底下,永世不得翻身的压力。”简妮说,“还有对家里人的同情,还有不甘心。这些并不是只为了自己的父母活着,也是我自己最真实的感情。我自己要这么做,我想这是责任。”

“但是,一个人的责任,应该首先知道自我,对吗?我从来没听到过一个人说,他要的,就是父母要的。这种说法太奇怪了。可惜。” ray吃惊地说。ray不知道,此刻的简妮,最听不得的,就是“可惜”这个词。但它却从ray的嘴里,象美国制造的子弹一样,轻巧有力地s了出来,击中她象一只半空中沉浮的气球那样不能确定的心。他的感受明确无误地指出了他们两个人的不同。她象一个蚌壳那样,被触了一下,马上把自己关起来。

而ray却从此发现了他们之间世界观的不同,他想到了艾米。谭小说里的故事,他认为那里面的冲突是灵巧可笑的,没有黑人故事里的深切。他发现简妮脸上的嗒然若失,这才意识到也许,对简妮来说,他的话意味着批评。于是,他轻轻握住简妮在夜色中微凉的手臂,“我不是要让你难过的,我是个愚蠢的美国人,总是直接说出自己的想法。”简妮的皮肤给他手心留下了瓷器般的印象,与他原来的女友毛茸茸的手臂非常不同。

简妮对他笑笑,假装不在意他放在自己手臂上的手掌。其实,她的身体非常敏感,别人一碰,就痒得要命,连妈妈都不能碰她。范妮的影子象烟雾一样从她的心里升起。在新疆的高中里,在上海的大学里,她简妮也是守身如玉的,和范妮一样。要是范妮还能让人猜到一些待价而沽的意思,简妮则是因为自己前途无量的远大与骄傲。她心里吃惊的是,她怎么会对这个象美国人一样高大健壮的abc男骇,突然就产生了这样明确的渴望,这是她从未有过的经历。要是换了别的男孩,她一定早就跳起来了。范妮撒着水珠的茹房在她面前的夜色中升起。简妮拿起手里的杯子,就此,将自己的胳膊从ray的手掌中自然地解脱出来,她将自己的杯子与ray的杯子轻轻碰了一下,说:“我会想一想你的话,愚蠢的美国人。”

然而,简妮并没有很多时间想这个相对形而上的问题。很快,大学开学了,简妮在经济系注册上课。第一天去大学,是十月东部天高气爽的好日子,百分之百的蓝天丽日,经济系前面,是一大片绿色的草坡,棕色砖墙的老式教学楼的塔楼上,飘扬着与五星红旗气氛很不同的美国星条旗。简妮向自己教室走去的路上,流下了眼泪。

最初的一星期,是简妮生活中的奇迹。她的英文能力得到了系里教授的一致好评,教务主任亲口告诉她,她是他见到过的中国学生里,英文程度最好的一个。在新入学的外国学生里,她也算出色的。在给外国学生特别开设的英文课上,她直接进了高级班,而且被教英文提高班的老师许诺,要是考试成绩好的话,可以提前结束。简妮多年的努力终于在美国大学里得到了肯定,这有力地抚慰了简妮。她心里想,不管为了谁,自己总是在多年的努力中得到了对自己有益的东西,为自己在美国的发展奠定了基础。每天去大学上课,简妮都高高兴兴的,还有点自得。在交大和前进夜校,简妮都听到过许多关于美国大学是如何的轻松好混的传言。中国学生大都认为,经过了非人的初三升学考,高三毕业考和大学入学考试,一路过关斩将,能进中国重点大学读书的人,基本上都已学成了人精。如果又将gre考到600以上,到美国的州立大学读书,真的是小菜一碟。这种弥漫在上海出国学生中的舆论,在第一个星期里,似乎在简妮身上成了美好的现实。

但情况却慢慢地变了。细想起来,简妮觉得变化是从微观经济学课的seminar开始的。在微观经济学的课程里,常常教授会让学生们上seminar。教授出个题,学生在课堂上讨论,发表自己的意见,可以随便c话。教授将他觉得重要的观点写到黑板上,然后他会给大家一个总结。教授引导学生们自己找到对一些问题的深入认识。

seminar是课堂里最活跃的时候,不停地听到有人说disagree,也不停地听到有人打开铝罐可乐时那“砰”的一声。教微观经济学的海尔曼教授,在同学们的课椅和黑板之间不停地走动,他将领带夹在衬衫的门襟里,象捏钉子似地用力捏着支粉笔,在发言同学的面前歪着头听着,好象有点痛苦地分辨着那些声音后面的东西。有时,他匆匆放下一句好评,说声谢谢,然后大步走到黑板上,将发言中的关键部分写到黑板上,他不怎么会用粉笔,所以那粉笔总是因为他用力过猛而折断,他写得那么快,好象生怕会漏掉什么,那折断的粉笔头就象子弹一样从他手指处飞出去。被教授写到黑板上去的发言,常常通过他的总结,展现出有点经典的容貌,他不断地引用刚刚同学的发言,将它们升华到箴言的层面。那时,整个班上便洋溢着竞赛的紧张,与发现的惊喜。然后,接着的讨论,就在教授留在黑板上的那些关键词的基础上开展,宛如坦克车的履带那样节节向前,不可阻挡。同学们象履带那样紧紧联系在一起,彼此补充,环环相扣。大家的身体不再静静固定在课椅上,手握big牌的简易圆珠笔,而兴奋地拧动,就象等在高速公路进口的汽车,随时准备在一个车流的空挡,加大油门冲进公路那样,准备说出能被教授记录到黑板上去的那个关键词。黑板渐渐写满,海尔曼教授的衬衣后背和腋窝也潮湿了,而他的脸开始光芒四s。他不停地夸奖发言的同学,great象他手里四溅的断粉笔头一样,纷纷落下。他的鼻子有点翘,他的人中有点长,简妮看着他,就想起迪斯尼动画里黄狗忠诚的脸来。

第七章 individuality(10)

简妮从没上过这种课。她在课上基本上c不上话。

开始,她有点紧张自己的英文不够好,而且也不象美国同学那么张开嘴就能说,不管自己说的是不是十全十美,有时他们的问题简单极了,只要找到书看,就能找到答案。简妮认为,他们多半是仗着自己的自信,仗着自己不管怎么样,语法总不会错的优势。简妮不习惯在那么多同学面前长篇大论,而且,她得在心里先将意思用中文想好了,再用英文把句子都

组织妥了,才能发言。她不想出丑。但还没等她酝酿好腹稿,讨论已经深入了。班上的同学已经越来越兴奋地随着深入的主题呼啸而去,而她还在怀疑自己的观点够不够精彩,说出来是不是丢脸。这样的次数越来越多,简妮心里有了被人撇下的,无助的感觉。她觉得自己就象中国班上上数学课的时候,老师在黑板上为大家讲解和演算新的公式,同学们在自己的座位上唱山歌似地回应着老师的询问,而不理解新公式的同学,总是在这时跟在大家的声音里滥竽充数。简妮想起来,自己那时很喜欢看到他们努力藏着的无助。她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也沦落到这个地步。

在seminar上,老是沉默,象块石头一样,令简妮尴尬和震惊。她摆出专心听别人发言的样子,和东方人的娴静。她怕同学发现自己的思维根本跟不上,所以,她紧张地捕捉着每个人话里的意思,但凡有一点点幽默的地方,她都抢在大家还没笑出来的时候,先出声地笑了。这种为了表白和捍卫自己尊严的紧张,在简妮这么多年的求学生涯里,还是第一次遇到。窘境来得是这样不由分说,简妮得全力抵挡。她在课上为了不显得自己被集体撇下了,总是忙着将头转来转去,认真地听,努力地做出反应,

有一次,坐在简妮两侧的同学争了起来,一个说微观经济学的角度只站在资本的立场上考虑问题,对社会不够负责,另一个人说政治才对社会负责,资本根本不用考虑对社会负责。社会分工不同,大家应该自己做好自己的事。这个问题根本就不是经济学要讨论的。简妮看了这个,又看那个,她的思想突然被那个同学对微观经济学的概括照亮,她发现自己一直对微观经济学的理论不得要领,是因为自己学的一直是马克思主义的政治经济学,一直在“剩余价值”上面纠缠不休,没有想到过,原来资本不光是血腥的圈地运动,还有资本成长本身的许多规律。她想要谈出自己这一点体会,她相信这是美国同学无法做的比较。但这个问题被海尔曼教授轻轻一拉,就带过去了,他认为他们跑题了。“你们把简妮的脖子累着了。”海尔曼教授说,大家都笑了。简妮的心却为之一震,她想,自己将头转来转去的样子,一定显得很蠢。

简妮简直不相信自己会落到这个地步,从前在中国,要是班上同学都回答不出来,答错的同学一个个站在座位前竖着,最终,都是老师请她起来,说出正确答案,为大家解围。老师还愤愤地责怪那些同学:“不是都教过的吗!”要是题目简单,老师都不让她说,要她给别的同学发言的机会。她太不甘心。后来再上seminar,她只看自己放在桌面上的手,尖起耳朵听着,等待一个自己能c进去说话的机会。简妮紧张得耳朵里嗡嗡直响,以至于要听懂同学们的讨论,都感到吃力。她要找一个机会把自己c进去,就象在高速公路的入口处等待飞驶而过的车流中的一个空挡,但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进去,是智慧的,有创见的,可以一锤子定音的。简妮又急又恼,又害怕自己别人看到自己的这份紧张,所以她不时笑一笑,表示自己在注意,很从容。但是她恨自己这样,她想起自己从前英文班上的差生,也是这样被活跃的课堂排除在外的。简妮怕班上的同学认为自己连英文都不会说。她不能容忍自己的样子,但又不知道怎么办好,她就是不想再在脸上笑笑的,对同学东张西望。交大的英文班上,有一个女生,什么也听不懂,但她又想掩饰自己的不懂,就是这样脸上高深莫测地笑着,望着大家,装出不愿意与大家讨论的样子。同学们背地里都叫她smiling lady。一到老师在课堂上讲英语笑话,简妮常常促狭地特意转脸去看她的反应,让她受窘。如今,她不能容忍自己也成为smiling lady。

简妮焦虑地望着海尔曼教授。他抱着胳膊,正笑眯眯地听着大家说话。简妮想,他应该知道自己的程度,他总不至于误解自己。

海尔曼教授注意到了简妮的目光,他在一个短暂的停顿里,扬声对简妮说:“嘿,简妮,简妮一定有许多自己的看法,你不必太谦让,大声地说出来吧,和我们分享。”班上这时安静下来,大家都转过头来,望着简妮。

“我的观点是,”简妮惊骇地发现,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又弱,又轻,还发着抖,与同学们的声音比起来,简直就是毫无把握的声音。

她不由地顿了顿。

班上更静了,能听到头顶上日光灯整流器工作时发出的嗡嗡声。

简妮对自己狠狠地说,我gre能考到600以上,又能差到哪里去!然后,她加大音量,奋力说出自己在心里组织好了的句子。她引用书里的观点,甚至引用了《harvard business review》里的观点,表示自己有很广的阅读面。她努力克服着突如其来的结巴。但她很快听到,有人在座位上发出悉悉嗦嗦的声音,有人“乒”的一声打开了可乐罐。她知道,那是有人觉得她说的无聊。简妮自己也觉得,自己的发言是无聊的,平庸的,不雄辩的,不生动的,她看到对面的男生将自己的手指伸到嘴里,细心地啃起指甲来。这个动作真让简妮受打击。简妮说不下去了,“anyway。”她踌躇地说,草草结束了发言。经过一个短暂的安静,她想那是对她的礼貌,也是对她发言的冷漠。然后,同学们又接着回去讨论刚刚被她叉开的问题。

第七章 individuality(11)

在别人咭咭呱呱的说话声里,简妮先是松了一口气,她终于不再被人注视了。然后,她心里爬出了一些冰凉的东西,象阿克苏初冬时带着冰茬子的水那样尖锐和寒冷,那是她心里的失败感。简妮对它并不陌生,在学习中,要是考试失利,它就象冰茬子水那样漫上心头。学习上的失利,能让简妮体会到失败里面夹杂着的没顶般的恐惧。从来就是这样,她总是在没顶的恐惧里奋力挣扎出来。再穿上自信的衣服。简妮知道自己的身体是伤痕累累的,只是穿着衣服的话,就什么也看不见。简妮和范妮不同的地方,在于简妮比范妮更有勇气面对真

实的自己,她不象范妮那样只能做鸵鸟。每当失败感来袭的时候,简妮都会忍着痛苦,强迫自己睁大眼睛去看那惨不忍睹的现实。把自己钉在那里不肯轻易离开,直到对自己的厌恶化为反抗的力量。简妮因此而理解了那些因为失败而自杀的人,她知道他们不是因为自己没有勇气,而是因为自己太厌恶自己的失败了,心中的骄傲不能容忍,只能惩罚自己的生命。简妮意识到,自己的英文是没有问题,但现在,英文是大多数同学的母语,他们更没问题。从此,英文已不再是她的绝对优势。别人用英语阐述自己的观点,吸引别人,而自己却不能。自己拿不出独立的观点,可以和同学们比肩。

她意识到,自己成不了经济系的优等生。她并不怕苦,也不消极,象范妮,无论要怎样刻苦学习,她都能做到。但是,要做到事事都有自己的观点,鲜明,而且理性,这不是靠用功就能做到的。简妮本来靠中国优秀的成绩建立起来的自信,还有靠自己家的历史建立起来的对美国特殊的归宿感,突然变了质。象夏天没有放进冰箱里过夜的切开了的西瓜,在炎热的天气里放坏了,本来汁水饱满的,娇嫩的瓜瓤,突然就萎缩下去,象擦过污水的草纸一样,让人连碰都不想碰。她终于感到,美国对她来说,是陌生的。对这样的体会,简妮很焦虑,而且厌恶,但手足无措。她能感到,自己身上,象夏天变质的西瓜流出污水一样,流出了软弱,畏缩,强颜欢笑的样子。每次上seminar,就象在上刑。

在美国的生活也开始让简妮觉得窄,这是简妮从前没想到的。在新疆,虽然家里其实没什么钱,爷爷也不可能资助给他们。但爸爸妈妈在新疆仍旧坚决地维护着心理上富人的优越感,对新疆的糖果,饼干,菜式,服装,房间布置,他们都有诸多挑剔,而且也都有自己的讲究。爸爸用两个旧卡车轮胎做的沙发靠椅,妈妈织的阿尔巴尼亚花纹的粗线毛衣,一直有力地支持着简妮富人的感觉。在场部中学的教工宿舍里,王家的生活方式是大家都羡慕的。

在美国,简妮的功课很紧张,又不想在住处的厨房里做中国饭,所以,她去学校食堂吃饭。虽然学校食堂价钱上算是优惠的,但简妮还是觉得太贵。她开始学同学的样子,到学校的超市的熟r柜台里去买现做的三明治吃,这样比在学校食堂吃要省钱。后来,简妮发现要是自己买面包,火腿,生菜和西红柿做三明治,比那更省钱。于是,简妮就开始这么做。只是,这样要好几天才能吃到一次真正新鲜的三明治,一包吐司吃到最后一天,常常又干又硬,完全失去了面包的香味。这样是比较省钱,但吃得很不舒服,好几天吃不到热的食物,简妮发现自己路过主街那些热气腾腾的餐馆时,居然象巴普洛夫实验里的那条狗一样口水直流。

为了节约用那些始终能闻到消毒水气味的钱,大概里面也有惩罚自己的意思,或者还有要窝胆尝薪的故意,简妮要直到自己的极限了,才去学校食堂吃一次饭。学生餐厅在高地上,晚上坐在落地玻璃窗前,能看到远远的一片灯光璀璨之处,有人告诉她,那里就是曼哈顿岛。那两个象雪条一样的青白色的东西,就是世界贸易中心的双子塔。简妮想到自己在曼哈顿岛上的漫游,回想起saks顶楼上,成千上万的换季折扣衣物掠过指尖的感觉。被自己的认同之地排除在外的痛心总是不由自主地涌出来,让简妮想到刚回到上海时的时候。学生食堂的食物里常常有奇怪的忌司气味,忌司被融化时略臭的气味,让简妮从心里往外恶心。她点的食物常常不能下咽,简妮不知道,这是因为她还没有对美国食物的感觉,不知道什么是合她口味的菜,还是因为自己的肠胃根本就受不了那种外国味道,在她看来,鱼做得象木屑,r做得象生的,蔬菜烂糟糟的,象给猪吃的一样。但是,每次,简妮都就着曼哈顿遥远的灯火,将它们吃完。然后,再喝一杯牛奶咖啡,象食堂里大多数同学一样。

早上上学去,走在路上,遇到人,大家都高声问好:“how are you doing?”简妮这时必须眯起浮肿的眼皮来装笑:“fine,thanks。”然后还要周到地问候一句,“how are you doing?”简妮懂得这些礼数,在十岁的时候学英语900句里第一课的时候,就知道了。常常,她看到那问话的人脸上笑着,可早已经将自己问的问题忘记了,他们这是礼貌,根本不是真的关心你到底好不好。但是,被问的简妮,明明不好,却不得不响亮地说“好!”,也是礼貌。简妮开始恨这种问候,她不愿意装,象smiling lady那样。她不愿意说谎,觉得说谎就是认输,那不是骗别人,而是侮辱自己。她恨让自己强颜欢笑的微风习习的那些早上。每天她都强迫自己象美国人一样喜洋洋地说着fine,风一样迅疾地擦过别人身边。

第七章 individuality(12)

有一天,一个穿了花衣裙的老太太在与她擦肩而过的时候,喜洋洋地问候她:“how are you doing?”

简妮突然冲口而出:“very bad。”

简妮看到老太太将自己的脸向后微微一仰,她显然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回答,被吓了一

跳。然后,老太太的脸缩了起来,突然变得象只鹰一样,凶恶而专注地盯着简妮,简妮心里一震,突然害怕了。她明白过来,自己这句真实的话,是冒犯了这个老太太。她着了急,于是向老太太讨饶似地笑了笑,但她的脸上还挂着笑,却看到老太太的脸上渐渐的充满了厌恶和害怕的样子,好象看到一只死老鼠似的。她绕过简妮身边的时候,轻声丢下一句:“stupid。”

简妮也没有停下来,她昂着头向大学走去,象逃一样。出门时匆匆洗过,还没有干的湿发,此刻在早上的风里一根根竖了起来。她将手放在裤兜里,狠狠掐着自己的腿,一边默念着老太太的话:“stupid。stupid ,stupid。”

经过高大的橡树林,再经过一个石块垒起来的英国式样的牌楼,简妮看到草坡上棕红色砖墙的经济系。砖墙上爬满了绿色的常春藤,星条旗在蓝天下飘扬,一切都没有改变,但她突然发现了藏在这十全十美景色里的哀伤。站在树下,简妮想,自己真的一无所有。她感到很吃惊,居然是美国,使她失去了所有的优势。变成一个步行到超市买菜的老太太眼中的蠢人。

在碧绿的草坡上,有个人从飞驰的蓝色自行车上直起身体,挥手招呼她,他头上带着一个蓝紫色的头盔。那是ray。他象骑在马上一样,向简妮冲来。

“how are you doing?”他大声问。

“good。”简妮大声回答道。

“你肯定吗?”ray在橡树下刹了车,小心地看着简妮问。他的头发也有点湿,因为他在简妮后面用的淋浴间。简妮闻到他头发上那在淋浴室里已经熟悉了的香味。

“sure。”简妮象ray那样咧大嘴角,露出不容质疑的明亮笑脸,“what’s up?”她转过去问他。

“马马虎虎。” ray撇了撇嘴说。

ray想下午去纽约唐人街,他听说那里有一个唐人街历史博物馆,但不知道具体地址,想去找找看。

“我怕是没时间,我得写paper。”简妮推辞。

“你那么用功!我晚上总看到你房间的灯亮着,有时让我想起那些19世纪被爱尔兰人嫉妒的华人淘金者。” ray玩笑地说,“大概这就是亚洲的经济腾飞的文化原因吧,那是些天生勤劳刻苦的人。”他正在修亚洲经济这门课,想更多地了解亚洲,这门课是这样吸引他,以至于他言必称亚洲。简妮想,就因为他是个长着亚洲脸的美国人,所以才将亚洲整天挂在嘴上,象唱歌一样。他是要找出来自己与普通美国人不同的特点,使自己更有个性。而自己,却苦于无法融入美国人中间。

他们在橡树下分了手,各自赶去自己的教室上课。ray乌黑眼睛里那小心的眼神一直在简妮面前晃着,“你肯定吗?”他问。当然应该肯定,不要stupid。她不能再将ray惊得人仰马翻,他是她在这里唯一的熟人,会在自行车上对自己招手,会在自己身边停下,会感受到她并不快活。这种安慰,在孤独和失望的时刻,是致命的诱惑。简妮想。但是要是象范妮那样一脚踏进去,想要将自己托付出去,那就是致命的陷阱。简妮知道,要是自己不是中国人,他不会对自己有兴趣。简妮断定,这种处境,与范妮一年以前遇到的肯定相似。她不能相信,自己竟然会重蹈范妮的老路。

“我会不顾学业,去爱一个美国人吗?”她心里问自己,然后她回答说:“决不。”当她走上石头台阶,有人坐在台阶上吃着一个muffin,她笑着与那个人互道早安。

“我会在学业上败下阵来,不得不靠妄想与美国人结婚留在美国吗?”她又问自己,然后她回答说:“决不。”她走到门口站住,门是自动的,无声地为她打开了。她喜欢美国的大门,那是真正宽敞的门。她闻到教学楼里的气息,和中国学校里的气息不同,多了电器运行中的静电干燥的气味,还有学生咖啡馆隐约的咖啡香。这一直是她梦想的时刻,梦想的地方。

“我会在美国毁掉自己,偷j不着,反而蚀把米吗?”她再问,然后她回答说:“决不。”她走进教室,看到海尔曼教授已经单腿坐在讲台上,喝着装在starbucks的绿色纸杯里外卖的滚烫咖啡。她满脸笑容,大声对海尔曼教授说:“早上好,教授。”

简妮在课椅上坐下,心里说:“我要象一颗钉子那样,死死扎进美国。”

当ray lee再次邀请,简妮终于答应陪他去一次唐人街。这时已是初冬,简妮仍旧在自己对美国教育不可思议的不适中默默挣扎着。去学校注册的时候,她也被外国学生办公室的热心老太太珍介绍给了中国学生联谊会。她本不想与大学的其他大陆学生发生任何关系,但珍将她送到那些中国人面前,她也不得不敷衍一下。在联谊会上见到的大陆学生,大都想着打工,想着发展对自己将来在美国有用的关系。他们到唐人街去,也就是为了买便宜菜。他们也讨厌唐人街,一个北京学生对她抱怨说,哪里是中国城,只能说是广东城!他对那里的人说普通话,那里的人竟然说,哦,你不会说中文。“反了天了。”他又好气,又好笑。这倒提醒了简妮。她意识到,ray对唐人街的态度,才是真正abc的世界观。正是与中国心里完全断了干系,一个人才能对唐人街好奇。对唐人街好奇,也是一种资格。

第七章 individuality(13)

唐人街的人行道上,一滩滩的,都是从街边象格林威治村的咖啡馆那样向外敞开的生鱼店里流出来的水。夹着鱼腥味的水被太阳晒着,弄得空气中到处都是鱼的味道。这气味让简妮不得不想起爸爸。他曾经在这里的餐馆当最下等的洗碗工,然后,他去撞了汽车。路过金铺的玻璃窗,简妮看到灯泡明晃晃地照着成排结实而俗气的金链条,方戒和金坠子。那里的每一件金器都是笨重殷实的,没有装饰品那种愉快而风流的气息,倒象是乱世中用来防身的细软。它们让她想起爸爸最后留给她的那些粘着消毒水气味的美元存折,它们是一样的克勤

克俭,一样的可怜。简妮一直尽量避免想到爸爸,想到他,接着就会想到他为自己下的赌注,她心里清楚,爸爸为她舍生忘死,是因为对她的将来,有必胜的信念。要是为了范妮,他就未必会这样做。爸爸在纽约的时候,简妮过来买菜,心里就想,回去好好为爸爸做吃的,将来好好读书,要报答他象鲁迅说的那样,自己扛起黑暗的闸门,将她放到光明的路上去。现在,她竟然在光明的路上走不动。在拥挤的行人里,能看到那些凹眼睛的南方人长相的华人,他们带着委顿的姿势,在人行道边上,站成一排。他们将双手拢在胸前,那是中国人在冬天时最地道的姿势,也是最难看的。他们不痛不痒地站着。看到他们,简妮想起格林教授的书里用过一幅1905年唐人街的老照片,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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