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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 部分

之琬抱歉道:“梅老板说得没错,当年是我年轻气盛,说话不知分寸,得罪了梅老板,小女子这厢陪罪来了。”说着两手放在右边腰间,屈身福了一福,行的是她当年做闺女时用的礼仪。她起意要害梅文徽,确实是于心不安,因此不管是言语上还是礼仪上,都甚是礼貌周全,心里是一百二十万分的抱歉。

但这在梅文徽看来就加倍地成了讽刺,她越客气,他就越羞愤,总觉得她一言一行都是在讥笑他。看她削肩薄体,弱质纤纤,满脸歉意,却是越看越怒。刚才那个大礼,只有在戏台上旧时女子才行,她在这个时候行这样的礼,又是暗含什么不屑吗?越想越是疑心,见她手里拿着一个绸布小包,劈手夺过,质问道:“我说要大幅的,你拿一块帕子就想换白老板的命?难道白老板在你心目中就只值一块手帕吗?”

抖开手帕,见上面什么也没绣,不由得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是想消遣我吗?还是你是大作就真的那么金贵,白老板的命都不肯换?”挥舞着手,连比带画,以示不满。

之琬见他抢去了玉璧,又挥胳膊动手的,像是要打她,心里害怕起来,退后两步道:“梅老板别动手,请你看看你拿着的那枚玉璧,那是真正的汉璧,和田青玉琢的,世所罕见。”

梅文徽听她这么一说,这才留意起手上的圆璧,一看果然古意扑面,玉洁可爱。他也算得上有名的武生,积下了一些钱财,见识过一些宝贝,古玉也有一两件,只不过都是小东西。这玉璧这么大,在手里一摸,又温又润,确实是件好宝贝,心头一喜,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之琬再退一步,道:“想把这枚玉璧献给梅老板,请梅老板鉴赏鉴赏。”

梅文徽动容道:“哦,看不出你这个小女子倒有这样的好东西,为了你白师哥连汉璧都肯拿出来,却就是不愿拿绣画出来?”

之琬摇头,“我的绣活算得了什么?哪里能和师哥的性命相提并论?我今天已经拿了四幅去绣庄出售,谁想要都可以买得到。是梅老板把它看得太要紧了,拿住我师哥,以性命要挟,我怎么能不拿出压箱底的宝贝来换。”

梅文徽扬眉道:“是吗?可惜你说得晚了。很好,你这孩子有孝心,这枚玉璧就算孝敬师伯了。”拿了玉璧细看。虽然是月上中天,明月如镜,但终究昏昧不明,看不真切。他举起玉璧迎着月光看去,却看见璧中出现一只狐狸的头脸来。他还当是自己眼睛花了,使劲睁大眼睛,死盯着玉璧瞧,忽然眼前狐影闪动,向他当面扑来。

这当儿怎么会有一只狐狸出现?他疑惑地睁着眼睛,眨了两眨,忽觉身子一轻,像是飘在空中。

之琬见老狐跃起扑向梅文徽,知道更无可奈,再退几步,静观事情发生。忽然身边抢出一个人来,手持g棒,击向狐身,之琬刚叫一声:“别打!”却已经来不及了。

只见赵老大一手持棒,一手拎起狐狸尾巴,倒悬着狐身,得意地道:“可算让我逮着了。小姐,你没吓着吧?”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之琬来不及细想,怔怔问道:“大爹,你怎么来了?”

赵老大道:“我看见小姐出门,然后这狐狸在跟着你,不放心,就回家拿了根g子,也跟过来了。一来就看见这狐狸要咬你,我就给它一棒,总算除了害。小姐,你还好吧?”

之琬没有回答,先看那狐狸,口鼻处流出血来,一滴滴溅在地上,已经气绝。她不知道狐身里是谁的魂灵,便扑到摔在地上的梅文徽身前,颤声问道:“梅老板?”她不知道这人现在是梅文徽还是谁,因此先试探地问一声。

那梅文徽勉力张开眼睛,用细弱的声音答道:“是我,琬儿。”

之琬一颗心紧张得砰砰直跳,不确定是不是老狐,又问道:“是你吗?”

那梅文徽点点头,脸上疲态必现。这样的精疲力竭,照理是不会出现在五十来岁人的脸上的,之琬这才相信,老狐已经还魂了。刚一变换,老狐就被赵老大打死,那就是说,梅文徽死了?

之琬打了寒颤,拉紧衣襟,强做镇定道:“大爹,白师哥在里头,你去把他背回家去。”

赵老大答应一声,把狐尸放在地上,奔进屋里,连声惊呼,道“啊,白老板,是谁把你捆起来的?是谁把你打成这个样子的?你告诉我,我饶不了他。”又跑出来指着梅文徽道:“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卷袖子抡拳头就要动手。

之琬拦着他道:“你先把师哥背回家,这里有我。”

赵老大愤愤地放下拳头回屋,背了白荷衣出来,说:“小姐你一个人行吗?这个人可不是好人。”

之琬道:“行了,你快去吧。”等赵老大背了白荷衣走了,她才蹲下来,问道:“你究竟是谁?”

那梅文徽细细声道:“琬儿,我是你父亲的原配妻子,姓竺。算起来,你也是我的女儿。”

之琬惊得站起身来,看着梅文徽的身体,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本来自己的经历已经算得上离奇了,谁知还有更离奇的事,更可怜的人。这么一想,又慢慢蹲下,轻声唤道:“阿姆娘,你受罪了。”

竺夫人老泪纵横,断断续续地道:“只有你知……只有你知……琬儿,苦啊……”

之琬悲从中来,也哭道:“我知道,我知道……阿姆娘啊,你是怎么成的这个样子?”

竺夫人茫然道:“不知啊,不知啊。只记得有一日我照璧细看,忽觉身子被困,又不知过了几时,我方明白,已化成狐狸……又为雄狐所,诞下狐崽……”忆起往事,羞不能言。

之琬记得在祖坟初见老狐,身边跟着两只小狐,原来竟是……摸着竺夫人的手道:“阿姆娘,不要想那些了,现在都好了。地上凉,我扶你起来吧。”

竺夫人摇头,用更细微的声音道:“琬儿,我是不行了……早萌死志,只为狐身所累,竟是不得死处……今日能以人身而死,吾愿已足……此皮囊非我,可不加理会……你将那狐体包裹装殓,葬于我之冢上,让吾两世之身,归于一处,以完吾愿……”

之琬哽咽着应道:“是,我记住了。”

竺夫人忽又睁眼问道:“你可知我今年多少岁数了?”

之琬在心里粗略一默,忍痛道:“阿姆娘,我算不出,你也别去管它了。”实则她一算,心里更是伤感。她父亲乔伯崦冥寿是一百零四岁,竺夫人就算小着几岁,也快要百岁了。她二十岁上去世,算来也快八十余年。百岁的魂灵,困在八十岁月的狐身里,怎不让她痛煞。

想来那日定是月圆之夜,竺夫人无意中摩玩玉璧,正好有一只雌狐经过,就此被互换了魂灵。竺夫人为狐身所困,哀鸣悲愤,而那一屡狐魂进入竺夫人之体后,不能相容,魂散而人死,所以竺夫人才在二十岁的芳华绮年离奇死去。旁人不知何故,装殓了竺夫人后,那枚玉璧也收了起来,放在竺夫人珠宝箱内,过了许多年,成了自己的嫁妆,引得自己离魂复生。竺夫人在不知过了多少年后才明白自己成了狐狸,定是想过无数办法要回复人身,她一直跟着自己,一来玉璧在自己手上,二来也是想借自己的身体吧?她后来把玉璧从吴夫人墓中偷出交给自己,仍是想要还魂,就算不能复生,能够死去也是好的。

竺夫人叹口气,看一眼那狐尸,流出最后一滴眼泪,魂飞魄散而去。那梅文徽的眼睛顿时失了焦点,痴痴呆呆,像是成了废人,只余一口气在。

之琬擦干眼泪,脱下外衣,将狐尸和玉璧一起裹了,抱在怀里。她要把玉璧和狐尸一起葬在竺夫人墓里,一人一狐一璧纠缠了八十年,是该让他们都合葬在一起的。等赵老大回来,吩咐道:“你和老刘把梅老板送回他家去,就说是在路上看见他喝醉了酒,好心送回去的。不用多说他害师哥的事。”

赵老大答应了,又回去叫来了老刘,两人把瘫软无力的梅文徽搬上人力车,一个拉一个推,往梅家去了。

之琬抱着狐尸,抬头望着圆月,说道:“天上的神灵和过往的神灵,你们听了,我是乔之琬。你们在天上应该看得清清楚楚,你们造出这样祸害人的东西,害人无数。竺夫人和我从不曾对你们不敬,为什么要遭受这样的磨难?今日是我乔之琬陷害梅文徽梅老板,你们要责罚,只管来就是了。只要竺夫人能魂归故土,我甘愿受罚。但是只有今晚,过了今晚,我是一概不认的。你们也别来找我,我还要留着我这条命、这个魂、这个身子,我死也要等到夏阳回来。明天我就带竺夫人回乡安葬,你们统统给我让路。”

抹干脸上的泪痕,关上院门,抱着狐尸回琴家。

路上静悄悄一个人也没有,天上是湛湛清清的一张深蓝天幕,中间是一轮熠熠亮亮的如璧明月,月光如水银一般照在她身上,照着她只单影孤,照着她素容哀面,照着她泪眼寂眸,照着她痛心彻肺。

怎么哭都不哭够的心痛,怎么喊都喊不完的号淘,怎么挨都挨不尽的磨难,怎么等都等不回的情人。这世上的苦怎么这么多?这相思怎么这么没完没了?之琬的眼泪抹了又有,抹了又有,不敢回琴家让两位老人看见了不安,就站在月亮底下,流泪流了个痛快。

第二十四章 流年

第二十四章 流年

“流年度,怕春色三分,一分尘土。”之琬在天井里唱着曲子,舞动着水袖,身姿翩然。舞累了,停下歇一歇,又把另一句词在心里吟了两遍: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流年易过,转眼又是四年,之琬已快要二十八岁了,真真如《牡丹亭》里杜丽娘所说的,“诚为虚度青春,光阴如过隙耳。可惜妾身颜色如花,岂料命如一叶乎!”之琬抖了抖水袖,又唱着:“没乱里春情难遣,蓦地里怀人幽远……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唱到这里,自伤身世,再也唱不下去了。看着院子里的一棵高大的枫香树又黄了叶片,随着秋风飘落一地。

又是一年要过去了,身世如萍,红颜蹉跎,难道就要这样老此一生吗?之琬忽然想起沈九娘来,她书空咄咄不就到了四十多岁,才遇上让她心许的人。自己的情况虽然和她稍不一样,但春闺寂寞,也是相同的悲叹。

正感伤间,忽听一阵笑语传来,跟着两个人牵牵绊绊地走了出来,一个人道:“别闹了,我要排戏。”一个道:“你这出戏唱了几百回了,还有什么可排的?陪我上街去,这些天街上可热闹。”一个道:“师妹在等着呢。”一个道:“让她自己先排着好了,做什么一定要拉上你?”

之琬听了好笑,故意咳嗽一声,唬得那两个人赶紧放开,白荷衣加快两步,过来问候道:“师妹,你早来了?”

唤茶噘着嘴,白之琬一眼,道:“那好,我就在这里等着,你们排你们的。”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双手托腮,再不言语。

原来这唤茶丫头一年年的大了,不知怎地就痴缠上了白荷衣,非闹着要嫁他。白荷衣心里另有打算,因此老躲着她。唤茶猜出是怎么回事,对之琬的脸色一天难看似一天,就快把她当成不共戴天的仇人了。之琬却佯装不知,对她仍旧像从前一样。

白荷衣看唤茶闹得不成样子,有时也哄哄她。他不哄还好,这一哄唤茶就像得了圣旨似的,更不把之琬放在眼里,连说话都夹枪带棒,冷嘲热讽。白荷衣实在看不下去,呵斥两句,她又哭天抹泪,闹得合宅不宁。

这天因晚上要到天蟾舞台唱戏,选的剧目是《游园》,小旦和贴旦之间有许多的身法步法的配合,白荷衣和之琬说好了在院子里排演一下,唤茶又吃起了飞醋,先拦着不许一起排,看拦不住,就鼓着腮帮子在一旁看着,生怕两人有什么亲热举动,贴心话语。

白荷衣也烦了,道:“你在旁边看着,我们怎么排?”

唤茶怒道:“我在旁边看着你就不能排了?那戏院子里有上千的人,那你还不演了?”

之琬忍住笑,招呼老胡道:“胡师傅,辛苦你了。”

老胡坐下调了调弦,道:“哪里说得上辛苦?好多年没有这么畅快过了,三天三夜不睡也不觉得辛苦。”

唤茶c嘴道:“不要说闲话了,要排赶紧排,排完了我们还有事。”

白荷衣喝道:“唤茶!”

唤茶应声回嘴道:“做什么?告诉过你不要叫我唤茶了,说过一百遍都不听,当耳边风吗?叫我毛丫头。我本来好好的名字,要谁多嘴多舌改的?”

白荷衣脸气得发青,待要说话,之琬示意老胡开始,老胡点一下头,拉起了《皂罗袍》,白荷衣只得定了定神,唱道:“原来是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这韶光贱。”

之琬念白道:“这是青山。”白荷衣便唱道:“遍青山——”之琬c道:“啊这是杜鹃花。”“——啼红了杜鹃,”之琬道:“小姐,这是酴醿架。”白荷衣唱道:“酴醿外烟丝醉软。”之琬念道:“是花都开了,那牡丹还早。”白荷衣唱:“春香啊,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之琬道:“成对的莺燕呵。”两人合唱道:“闲凝眄,生生燕语明如剪,呖呖莺歌溜的圆。”之琬念白:“这园子委是观之不足也。”白荷衣唱:“观之不足由他缱,便赏遍十二亭台也枉然。”

俏语娇音,随着老胡的琴声慢慢收梢。两人载歌载舞,尽情演了一折《游园》,唱完相视一笑。

老胡收了琴,赞道:“好,两位老板这一折《游园》真是好,没得说,今晚一定唱个满堂彩。不用再排了,就这样唱,秋小姐,你今晚过后,就成红角了。”

唤茶先头还听得入迷,这时又不乐意了,哼道:“两位老板?哪里来的两位老板?她算哪门子的老板?”

白荷衣刚要出声喝止,就见琴湘田拄着一根杞木拐杖,呵呵笑着走来,道:“毛丫头的话倒提醒了我,菀儿今晚首次亮相,是该取个艺名。看叫个什么好呢?师哥叫荷衣,师妹也该有个‘荷’字。”

四人见他来了,一起行礼,之琬扶他坐了,道:“那就请师父赐个字。”

琴湘田点头道:“嗯,就叫荷心吧。你是‘问莲根有丝多少,莲心知为谁苦’,荷衣是‘红衣半落,狼藉卧风雨’,用同一阙词里的字,我也可以号称我这个班叫‘荷香班’,我就是荷香班主。”

之琬掩嘴笑道:“我以为要叫‘摸鱼班’,那是师父就成了摸鱼班主,人家听了还以为是一家打渔的。”说得其他几个人都笑。

唤茶不懂,睁大眼睛问道:“为什么叫摸鱼班?”

之琬解释道:“师父刚才用的都是元好问的一首词,词牌名是‘摸鱼儿’,我就跟师父开了个玩笑。”

唤茶哦了一声,复又别转脸去道:“哼,别人都不说,就你说,是想显得你学问大吗?‘荷心,荷心’,你是何居心?”

之琬不理她,向琴湘田道:“谢师父赐字,那一会儿戏院来问挂牌的名字,就告诉他们是夏荷心吧。”

唤茶又听不懂了,忍不住问道:“为什么是‘夏荷心’?是荷花开在夏天,才这么取名的吗?”

之琬淡淡地道:“我夫家姓夏,你不记得了吗?”

唤茶听了一呆,倒讪讪地不好意思起来。人家明说了有夫家,自己再牵丝扳藤缠夹不清,就是笨了。

琴湘田道:“我来是叫你上楼去,你师母在倒腾箱子,说要把压箱底的宝贝给你做行头,你去拣两件晚上穿,就不用另做了。”

之琬扶琴湘田起身,道:“那师父我们一起去看吧,看看师父藏了些什么好东西,不拿出来给徒弟,难道是要给老鼠,让它们唱一出‘老鼠嫁女’讨你老人家欢心?”

说得琴湘田欢喜不尽,笑着和之琬上楼,在沙发里坐下,用拐杖指着箱子道:“这箱子里都是伯父留给我的行头,说是伯父的,其实是伯母的。她的行头精致漂亮得,世上没几个红伶比得上。衣料是个上等的,这且不用说,那上头绣的花,外头的绣庄哪里比得上?都是乔家的女眷花了一辈子心血慢慢绣成的。外头是赶活,她们是细磨。对了,就是你的外祖母她们绣的。”

之琬从听到是沈九娘的行头,就料到是什么了。从琴太太手里捧过从前自己亲手做的花帔,忍住泪笑道:“妈妈,你收捡得可真好,这么多年,一点没霉没蛀,虽然不是彻骨里新,但看上去还有七八分呢。”轻轻抖开,披上身上,转个身摆个亮相,道:“师父,可像沈九娘?”

她还没哭,琴湘田倒先洒了老泪,道:“像,像极了。当年我第一次和九娘搭台,就是唱的这一出《游园》,她的杜丽娘,我的春香。论名气,我是上海的名旦,她是乡下藉藉无名的家旦,但我一见她,就倾倒不已,甘愿做婢。她的杜丽娘,好过我太多。后来她做了我伯母,把她的一身经验都传授给了我,我才真的成了名角。”回想往事,唏嘘不已。

琴太太替之琬整理衣领水袖,伸手掸掸衣摆,道:“倒像是给你做的一样,颜色和花样都衬你。等这两天的戏唱完,你和荷衣一人来分一半,我和你师父都老了,没几年活头了,这些东西,迟早都要交到你们手里。”

之琬道:“妈妈,这刚抗战胜利,多少苦日子都捱过去了,说这些做什么呢?你和师父太太平平要活到一百岁呢。”

琴太太道:“好,借你吉言,我活到一百二十岁。”

之琬抱着琴太太,看着她雪白的头发在脑后梳成一个横爱司髻,斜c着两枚珠钗。小小的脸已经皱成一个核桃了,皱纹满面,眼睛老花,心痛不已,强笑道:“那我们就说好了,一百二十岁。”

琴太太拍拍她的手臂,宽慰地道:“傻孩子。啊,这衣裳上的折印要拿烧酒喷了熨一熨。”

之琬道:“我来吧。”把衣裳搭在胳膊上,到自己房里去熨烫。

她熨着这些衣裳,看着这上头的花,想那“恍若隔世”一词,用在自己身上真是再贴切不过的了。她再也想不到,当初给沈九娘绣的花帔,会穿到自己身上来,并且要穿着上台唱戏。隔了快五十年,这些衣裳又回到了当初做她的人手里,这又是怎样的奇缘巧合?

晚上的演出,是从白荷衣之请。自从他在日本人的眼皮底下硬着头皮演出《战金山》,后来又排《花木兰》等戏,俨然成了沪上梨园界的一面旗帜,威望日隆。为了庆祝抗战胜利,梨园界要上演一台大戏,名角大老板都要出演,个个心气高昂,都拿出自己的看家戏目,要大唱三天,普天同庆。白荷衣一高兴,便撺掇之琬上台,跟他一块演一出《游园》,并说只要师妹肯上台,他甘愿演春香,让师妹唱杜丽娘。之琬哪里肯唱,白荷衣索性请出师父做说客,三说两说,说得之琬动了心。她学了八年的戏,从没在人前唱过,是有点养在深闺的味道,要搁平时,她是不会同意的,但抗战胜利这样的天大喜事,也让她放下了蕃篱,便答应了。却只肯演春香,杜丽娘还得要白荷衣这样的名角来担纲。白荷衣只要她同意,春香和杜丽娘都没关系,两人合了几回,越发熟练得天衣无缝了,只待晚上登台。

晚上天蟾戏院热闹非凡,花牌海报贴了一面墙,花篮堆得山一样高,门口还站着许多等退票的和听白戏的。白荷衣和琴湘田坐了一辆车,之琬和琴太太坐了一辆车,老胡一个人一辆车,但另一边却是两个大衣包和放头面的箱子,三辆人力车在人群中弯弯去,才进了戏院的侧门。

琴太太看了等在戏院外的人群,对之琬道:“好多年没见到这样的场面了,倒叫我想起从前看你师父的首场,那时也曾有过这样的风光。现在大家都去看电影去了,听戏的少了,要不是为了庆祝抗战胜利,这许多大老板一起上台,只怕还聚不来这么多的人。”

之琬道:“凡事都是盛极而衰。自乾隆五十五年四大徽班进京,引发后来的花雅之争,花部乱弹强过了昆曲雅乐,在京城独霸菊坛两百来年,昆曲式微。若不是在江南还有像一些像乔老爷那样的人在,昆曲就真的要没人会唱了。如今这平戏又有被电影取代的苗头,将来又不知什么要取代电影。世间万物都是这样此消彼长,也不必强求了。”

她经过这么多年的磨历,才知道父亲乔伯崦为昆曲的存亡断续做了大大的好事。当年确是不知,只觉得他入戏太深,把家人看轻。如今她唱了戏,对父亲的看法大大的改观,才明白琴湘田为什么会在父亲百岁冥寿时到坟前祭扫。之琬这时对父亲的尊敬是从心底里生出的,不像从前,是本能的孺慕恭敬。

琴太太看着她道:“菀儿,这些年你变了好多。”

之琬无可奈何地笑道:“是,我知道,妈妈。”

琴太太把她的一把长发拔到腰后,道:“你的头发留得这样长了,又黑又滑,丝丝不断,从根到梢都一般的多,这可难得。我年轻那会,头发还没你好。等会儿梳头时可以不用假发了,我来替你梳。你是不知道,我梳得一手好头发,从前你师父上台,头发都是我梳的。”

之琬笑道:“旗人是不是特别会梳头?像《四郎探母》里的铁镜公主那种两把子、大拉翅什么的,是怎么想出来的?”娘儿俩个说笑着进了后台,就在白荷衣的更衣室换衣化妆梳头,荷衣去和别人挤一下。

后台上挤满了人,吵吵嚷嚷,谁说话都听见,要扯开喉咙喊。丑儿扮的财神戴好了冠,正和一帮小子们说笑。其他c旗扎靠的龙套们也扮上了,候在后场,等着上台。名角们彼此也请安问好,拉着说长说短,互问故人消息。

琴太太替之琬换好春香的衣裳,晕好了脸,画了眉,点了唇,梳好头,贴上花钿,看了赞道:“好看,太漂亮了,这一下子我都不敢认了,这样的扮相,可说是明艳照人。来,给你师父看。”打开房门,去隔壁叫了琴湘田来,琴湘田一看,竟是一怔。白荷衣也换了装束贴好了片子,跟了过来,一看之下也是说不出话来。

琴太太看了得意地道:“怎样,明艳照人吧。”

那两师徒齐声道:“明艳照人,明艳照人。”

琴湘田赞道:“这模样该演杜丽娘,明天晚上,你的杜丽娘。荷衣?”

白荷衣哪里有意见,马上接口道:“那是当然,我一早就说要请师妹演杜丽娘的。”

之琬被他们赞得不好意思,拿了春香的纨扇掩着嘴笑。这一笑,更是百媚横生,顾盼生姿。琴湘田道:“活脱一个沈九娘啊。”

这时台上已经锣鼓喧天,财神开始跳“加官”。白荷衣道:“师父师娘你们去台下坐着看吧,师妹有我照看。”

琴湘田道:“好,菀儿就交给你了。菀儿,你第一次登台,不要怕,就当下头的人都是你院子里的花草树木,人家拍手叫好喝彩,你就当是刮大风。这样你就不会紧张了。”

之琬道:“是,师父,我记住了。”

琴湘田搀了琴太太离开后台,坐到观众席的前十来排里,和同行的老熟人彼此打招呼寒喧,叙述这几年的辛苦。杨老板杨太太、筱老板筱太太都来了,亲亲热热地问安道好。他们的徒弟也要上台的,筱太太看过了花牌,问琴太太:“跟荷衣搭台的夏荷心是谁,怎么没听说过?”

琴太太笑而不宣,道:“先卖个关子,一会儿你看了自己猜。”

筱太太啐她一口,左右看了看,问道:“梅太太今天不来?”

杨太太道:“他们梅老板瘫在床上四年了,她怎么回来?”

筱太太又问:“后来那位谢小姐还上门闹事吗?”

杨太太道:“没有了,梅太太让她见了躺在床上活死人一般的梅老板,把那位小姐吓得不轻,后来就再没有上过门。”

几位太太“啧啧”两声,又聊起了其他的。

观众座的前几排是一些身戎装的军人,还有几个外国将军也在坐,琴湘田这几日在报上多见到这外国将军的照片,老眼昏黄的看不真切,便和坐在旁边的杨老板小声谪咕道:“这位就史将军?”杨老板点点头,琴湘田道:“唔,身板真硬,气度甚好,像个将军的样子。”

这时台上的加官跳完了,唱的是一折《夜郎奉诏》。旁边便有人嘘道:“嘘,嘘,看戏看戏。”旁边便有人嘘他道:“这是看戏,又不是看电影,嘘什么?你懂不懂看戏?”那人不忿被说不懂看戏,马上反唇相讥,两人几乎吵起来。旁边出来更多的嘘他们的人,登时嘘声一片,那台上的李太白唱得正昂藏慷慨的,不明白自己哪里不好,被人嘘成这样,便加倍地卖力,于是叫好声一片。嘘声里夹着叫好声,戏院里登时各种声音此起彼伏,热闹煞人。

琴湘田小声对琴太太道:“嗯,这才是看戏,以前的戏园子比这个还吵,台上一台戏,台下几台戏,赌钱打牌的人都有。说起来我倒有点怀念以前的老戏园子。这天蟾舞台大是大,座位排得跟电影院似的,却没有戏园子的气氛。”

琴太太取笑他道:“贱骨头,人家安静听你唱戏倒不好了。”

两人说说笑笑,看了几折,京昆都有,文武兼唱。文戏有《贵妃醉酒》、《桑园会》,武戏有《挑滑车》、《扈家庄》,跟着花牌抬出来,上写《游园》,白荷衣,夏荷心。琴湘田道:“嘘,菀儿上场了。”琴太太横他一眼,道:“怎么你也要嘘人了?”两人一笑,静心看戏。

台上杜丽娘引了春香出来,甫张口一句“原来……”,便赢得台下一片彩声。这一大篇热热闹闹的锣鼓戏文后,忽然来了这么一出清雅的小旦戏,顿觉耳根子清静,没有那些来回穿梭的龙套彩旗,就连眼睛看着也舒服。

两个丽人在台上若往若还,欲行还止。一个似华月初升、好风送起,一个似春云冉冉、纤雨织纱。两个儿面容如嫩花欲放、晓露犹含。行动处又恍有垂柳牵衣,漾到软红深处。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杜丽娘唱时娇柔婉转,春香念白又溜脆清圆。令观者就如同身在碧梧翠竹之中,听雏凤么凰相邀相和,一字字香浓玉暖,一声声魂断肠回。一个是秋波慵转,粉面凝俏;一个是春眉如黛,星眼乍合。看得满座的人目眩神迷,心荡意移。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这韶光贱。遍青山啼红了杜鹃,酴醿外烟丝醉软。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闲凝眄,生生燕语明如剪,呖呖莺歌溜的圆。”

一曲唱罢,彩声如雷。鼓掌和叫好声中,只听见频频有人问:“那个唱春香的是谁?这夏荷心是哪个门下?怎么从来没听说过?比起白老板来是一点不逊色。”

琴湘田和琴太太相视莞尔,得意欢喜之心,比琴湘田自己在台上还多上十倍。

第二十五章 寻梦

第二十五章 寻梦

天蟾舞台连演三天大戏,之琬和白荷衣也唱了三场。第一场是《游园》,白荷衣的杜丽娘,之琬的春香;第二场就倒过来了,是之琬的杜丽娘,白荷衣的春香;白老板以海上闻名的小旦退居次位,为师妹做婢,戏一演完,立时传为美谈。第三场白荷衣干脆让师妹一人挑头牌,自己演《战金山》,之琬演的是《寻梦》。

“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少甚么低就高来粉画垣。原来春心无处不飞悬。是睡酴醿抓住裙钗线,恰便是花似人心向好处牵。

“那一答可是湖山石边?这一答是牡丹亭畔。嵌雕栏芍药芽儿浅,一丝丝垂杨线,一丢丢榆荚钱。线儿春甚金钱吊转!

“是谁家少俊来近远,敢迤逗这香闺去沁园,话到其间腼腆。他捏这眼奈烦也天。咱歆这口待酬言。咱不是前生爱眷,又素乏平生半面,则道来生出现,乍便今生梦见,生就个书生,恰恰生生抱咱去眠。”

三场演完,夏荷心的名字红了半边天,都打听出来原来是琴湘田偷偷教了八年的弟子,怪不得如此完姜。一般人收弟子,教上半年就可以登台唱几句小戏,这八年不让亮相,确实少见。有聪明人就想是不是怕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坤旦落入坏人之手,才藏着的?报馆电台几乎把琴宅的电话打烂,唤茶拔了电话线,才得以安静一下。而门口又围着三三两两的记者,琴太太便吩咐赵老大把好门,不放进任何一个外人。

之琬唱了三场戏,把唱戏的兴致引发了,挨下去虽然没有说日后要怎么,但嗓子痒痒的想唱,便请了老胡来给她吊嗓子。

先唱了几句散板,把嗓子喊开了,老胡等着她示意拉什么牌子。之琬想起这几日的台下都坐着好些戎装军服的人,由不得她不去揣测夏阳的下落。既然抗战已经胜利,他怎么还不回来?是回来了找不到她,要不要再登报寻人?她再没想过夏阳会回不来,也许会战死沙场?她只想着夏阳曾经抱紧她吻得她窒息一般的对她说过的话:等我回来。

想到这里,她便向老胡说:“胡师傅,拉一段西皮二六吧。”老胡应命开弓,幽怨的曲子迟迟疑疑地响起,之琬开口唱道:“可怜负弩充前阵,历尽风霜万苦辛。”刚唱到这里,忽然院子里走进来一个全身戎装的年青男人,戴着军帽,脸色黝黑,瘦瘦高高,一时却认不得是谁。她正想怎么会有陌生人进到后院?赵老大不是守着门吗?再一看赵老大就跟在那军官的身后,脸上是一副狂喜的神色。

之琬蓦地里一惊,把那军官细看两眼,走着碎步,抖着长袖,行到他面前,展袖围着他绕了两圈,眼圈里慢慢红将出来,眼泪也欲坠非坠。那老胡三不管地仍c着胡琴,之琬只得续唱道:“饥寒饱暖无人问,独自眠餐独自行。”

那军官摘下帽子抱在臂弯里,脸上悲喜交集,张口唤道:“菀妹……”

之琬用水袖拭去眼泪,轻轻挥出,搭在他肩上,似唱实问道:“可曾身体蒙伤损,是否烽烟屡受惊。”

那军官又是想笑又是要哭,说道:“还好。”

之琬点头收袖、回身转腰,顺着往下唱:“细思往事心犹恨,生把鸳鸯两下分。终朝如醉还如病,独倚薰笼坐到明。去时陌上花如锦,今日楼头柳又青,可怜奴在深闺等,海棠开日我想到如今。”

夏阳再唤道:“菀妹,我也一直在想你的。”

之琬不理,继续唱道:“门环偶响疑投信,市语微哗虑变生。因何一去无音信,不管我家中肠断的人。”想起自己登报寻人,没个回信;银楼故居两处留话,没个消息,相思磨心,几不曾痛断柔肠。那张氏说得是太对了,便将两句唱词还他道:“毕竟男儿多薄倖,误人两字是功名。甜言蜜语真好听,谁知都是那假恩情。”

夏阳急白了脸,道:“菀妹,你不知道我这几年想得你好苦!”

之琬怔怔地看着他,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抽身甩袖便走,一头撞进琴太太怀里,这下找到了哭诉的人,抱着琴太太就大哭失声。琴太太半搂半抱地拉着她坐在院子里一张长椅上,抬抬下巴,示意老胡和老赵离开,然后拍着之琬,哄道:“菀儿,有人来看你,是谁啊?”

之琬埋着头在琴太太胸前,哭道:“我不认得,你问他。”

琴太太似笑非笑,假意问道:“你是谁,来做什么?”

夏阳恭恭敬敬答道:“琴太太,中国远征军六十六军新编第三十八师新一军少将孙立人师长座下少尉军官夏阳向你报道。我从三七年入伍即在孙师长军中,十月随师长参加淞沪会战,三八年随部队赴武汉,六月参加武汉会战,四一年编入三十八师,四二年四月抵达缅甸,即参加曼德勒会战。至今已有八年。”

之琬听他三年两语说完这些年的战况,这当中有过多少生死关头,又有多少艰难困苦,自己的一点怨恨马上丢在脑后,对他的怜惜超过了自己心里的凄楚,抬头看他,心想怪不得得他变得这么黑了,原来去了那么远的地方。伏在琴太太耳边问道:“妈妈,你看他可好?”

琴太太笑出声来,大声道:“好,我女儿的眼光还能差得了?不枉你这一等就是等了八年,虽然把菀儿的青春耽误了,但等回来了,也就值得了。”

夏阳知道这话是说过他听的,但笑一语。看紫菀瘦得一把骨头,头发却长过腰下,用根丝绦松松系了,一只搁在琴太太膝上的手,露出细得好似一碰就可折断的手腕,脸色是白里透青,想来这几年过得不曾遂心。

之琬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侧过脸向琴太太道:“妈妈你问他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琴太太笑嘻嘻地道:“呔,我女儿问了,你是怎么找来的?”

夏阳看她一腔女儿娇态,这是多少年不曾有过的旖旎风光,睡里梦里才有的绮思真的出现在了眼前,一颗心快活得像开出了花儿,回答道:“天蟾舞台的戏本是欢迎我们史迪威将军的演出,军官中有不爱听戏的,有要回家看亲人,还有不懂戏的。师长知道我年青时喜欢过一阵昆曲,就派我去陪将军和他的随行人员了。第一天看见菀妹,依稀觉得有点面熟,。第二天便又去了,我只盯着丫头看,谁知越看越不像。第三天看到菀妹在唱《寻梦》,听她唱到‘一丝丝垂杨线,一丢丢榆荚钱’,才有了三分希望。我们临别时,菀妹唱的不正是这一句吗?”从那之后的别后相思,生死悬心,两人都是把分别前的时光细细咀嚼,说过什么,做过什么,铭记在心。之琬在别院唱的两句《寻梦》,更是时刻不回萦在心上耳边。

“我看唱戏人的名字,叫‘夏荷心’,希望又加了两分。菀妹艺名姓夏,敢是为了我吗?”夏阳凝视道之琬,浑忘了有旁人在听,一片情愫尽数倾吐出来,“回去我就借我们师的名头向报馆和戏院打听,他们说只知道夏小姐是白老板的师妹,住在琴老板家,多的也说不出来了。我又打听了琴老板的地址,照着地址找了来。门口有人拦着不放任何人进来,我一看是老赵,希望就加到了八分。我对老赵说了名字,他也认出了我,马上放我进来,说夏荷心就是秋小姐,把我领到这里。”

琴太太听得入神,抹着眼泪道:“原来菀儿学戏唱戏,就是为了有一天让你能找到。可见冥冥中自有天意了。好了,我戏文也听了,眼泪也流了,我去厨房让张妈赵妈加菜,今天招待娇客,可不能怠慢了。你们小两口好好叙叙,我就不打扰你们了。”拍拍之琬的手,站起身来,再抬头看一眼夏阳,问道:“你有多高?”

夏阳笑道:“一百八十五公分,按书上的说法,就是身高八尺。古时一尺是现在的二十三公分,八尺正好一百八十四公分,算起来我比武松还高一点点。”

琴太太哈哈大笑,对之琬道:“这孩子没打仗之前就是这么油嘴滑舌的吧,刚才还一本正经的,这会儿就尽哄人高兴了,怪不得你这么喜欢他。等会儿就进来见见你师父,让他也开心开心。”

夏阳向她鞠个躬道:“是,义母。”

琴太太被他一声义母喊得更是心花怒放,朝他嘉许地点点头,往屋子里去了。

夏阳等她走远,才挨着之琬坐下,轻轻唤道:“妹妹,真没想到还有今天。”拉起她的手放在自己脸上,又放在嘴边亲吻。

之琬欢喜不尽,又要坠泪。伸手摸摸他的脸,问道:“这些年你受苦了,受过伤没有?”

夏阳答:“不要紧,都好了。”轻轻将她抱在胸前,闭上眼睛,长吐一口气道:“我没想过还能有今天。自从三七年接到舅妈的信,说你在上海到旧金山的邮轮上被海浪卷走,我的心就死了。从那以后我只知道打仗打仗,冲锋杀敌总是冲在最前头,我不怕死,死了就可以和你在一起了。但老天爷就是眷顾我,不管是全连死得就剩下我一个,还是在热带丛林里得了疟疾,还是受伤动手术没有药,我都能活下来。我就知道,你一定没死,不然老天爷留着我的命做什么呢?”

之琬听了哽咽无声,热泪浸湿夏阳的半幅衣襟。原来在她思念无极的时候,他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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