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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 部分

我不对她承诺那“莫须有”的幸福,那么,覃虹现在就仍然快乐健康地生活在君山清新的空气中;如果我一开始就向她讲明我根本就无法帮助她实现当歌星的愿望,那么她也许就会死心踏地地找一件事情去做,踏踏实实地呆下来,也就不会有后来的那些谎言和欺骗了。善意的谎言终究还是谎言啊。

国庆节的晚上,我正躺在家里的沙发上看电视,电话铃突然急促地响了起来。是吴起打来的,他正和一帮朋友在“艳阳天”喝酒,“你快过来,”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嚷道,“我看见那个丫头了,好像是她,你快过来确认一下。”

我问清了他们所在的包房,急急忙忙赶过去。街道上还是堵车,我一边谨慎地驾车,一边不停地给吴起打电话,让他千万要稳住那女孩。吴起说,你得快点,我们都快招架不住了。原来,吴起怀疑的那个女孩是个酒水促销员,据他说长得和覃虹一模一样,他们刚开始喝的是“剑南春”,中途有人提议改喝啤酒,这时从外面进来一个女孩,问他们要不要喝“贝克”啤酒,大家都觉得“贝克”不如“雪花”,就让服务员拿“雪花”啤酒,可那女孩坚持站在桌边推销她的“贝克”。吴起背门而坐,起初也没有看清女孩的相貌,当他转过身来时,不禁吓了一跳:这不就是覃虹吗?”覃虹!”他连叫了几声,但那女孩没有什么反应,他就把她拉到面前,问她叫什么名字,女孩回答道,我姓王。吴起不相信,这才赶紧打电话让我过去辨认一下。为了稳住女孩,吴起说服同伴,让小王拿“贝克”啤酒来。现在,他们已经喝掉了十来瓶了,大家都有些醉意了,我却还在路上。“你可要快点呀,不然大家都醉了!”吴起嘟囔道。

当我赶到时,在座的六个人当中只剩下两个是清醒的,吴起趴在桌面上睡觉。

“人呢?”我摇醒吴起,问道。

吴起揉揉眼睛,嘟囔了一句什么,我倒了杯茶递给他喝了。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朝外面走去,边走边喊“老板,买单!”我问人呢,那个女孩子呢?他好像猛然才想起了有这么回事,拍了下脑袋,四下瞅着。已经十点钟了,客人所剩无几了,外面的大厅里只有一些穿制服的服务员在清理狼藉的桌面,房顶灯也关了不少。别急,吴起嘀咕道,我问问。说着他朝服务台那边走去。我跟在他后面,来到服务台。吴起问柜台里的收银员,刚才给我们包房送“贝克”啤酒的那个女孩子哪儿去了?人家白了他一眼,回答道,你看看都什么时候了,那些营销员早走了。妈妈的,我在心里骂道,看来今晚扑了空。我有些不死心,问收银员那个女孩叫什么名字,“王洁,”她回答,“清洁的洁。”

难道是吴起看错了?

“你能肯定是她?”客人走后,我和吴起站在停车场抽烟。

“绝对是。连声音都一样,怎么可能不是呢?”吴起吐了团眼圈,拍了我肩膀一下,说道,“有句话我一直想对你说了,你呀,觉得这样值得么?”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我扔掉烟头,对他说道,“明晚我们再来这里碰碰运气吧。”说完我就钻进了自己的车里。

连续三天晚上,我和吴起都到“艳阳天”吃晚饭,但都没有见到吴起说的那个“贝克”女孩。第四天,吴起死活不肯再来了,我独自来到“艳阳天”,没有要包房,就在大厅里面随便找了个座位,点了两份菜,一荤一素,外加一瓶“雪花”啤酒,边吃边等那个“贝克”女孩的出现。当我正在失望时,听见走道里面传来一阵吵嚷声,过了一会儿,一个身穿紧身裤的女孩飞快地朝这边跑过来,后面跟着三个推推攘攘的男人,其中一个看样子是喝高了,嘴巴里不停地骂难听话,他的同伴抱着他的腰,他挣扎着一次次踢腿,并用手指着刚才跑开的女孩背影,骂道,“小贱货,看我怎么收拾你……”。过了几分钟,两个男人一左一右架着他的臂膀,使劲将他拖回进了包房。我在混乱声中朝服务台那边走去,刚好那个大堂经理在柜台边,我问那边是怎么回事,他笑道,喝多了呗,耍酒疯。我结了账,准备离开,大堂经理突然叫住我,问道,你不是要找王洁吗?刚才那个哭着跑出来的女孩就是她。我惊愕地问道,现在她人呢?经理指了指楼梯,说道,可能上楼去了,二楼左手第二间房,她兴许还在里面……

我噔噔噔地跑上楼,那扇房门关着。我敲了敲,问道,“小王在吗?”

里面没有回音。我又敲了敲,门开了,覃虹满脸泪痕地出现在我面前。见到我,她有些惊讶,等到反应过来后就扑倒在我肩头,哽咽道,“张望哥……”。

冬天时节,覃虹再次选择了不辞而别。

在过去的那段日子里,覃虹被我养在家里,随着对周边环境的熟悉,她开始以一种家庭主妇的身份来要求自己,买菜,做饭,洗衣服,做卫生,每当我回去,她就轻快地跑到门前,替我换拖鞋,早上还帮我把牙膏挤好。在她忙碌的时候,我常常默默注视着她的背影,心里面五味俱全。我注意到,她比从前沉静了许多,有时候会突然走神,洗完菜忘了关水龙头,拿着遥控器却半天没有去打开电视机……这些我都看在眼中,我不是不愿意帮她,而是实在想不出什么好办法。覃虹再也没有对我提到过要当歌星的事了,她甚至很少唱歌,也不提找别的工作的事情,表面上看,她似乎很满足于眼前这样的生活,可是我心里明白,她越是这样乖顺,越说明她心有不甘。终于有天晚上,我回去晚了一点,看见桌子上摆放着菜、碗和筷子,客厅里没开灯,覃虹呆呆地坐在沙发上。我放下工作包,过去把她搂在怀里,她挣脱开了,坐到餐桌旁,淡淡地说道,吃饭吧。我看见饭菜都没有热气了,就准备拿进了微波炉里热一下,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啪”的一声,覃虹把筷子用力扔在桌面上,侧脸趴在那儿。我问你今天怎么了,覃虹抬起泪汪汪的眼睛,用低沉而有力的声音说道,“我再也不想这样过了!”

“那你想怎样?!”我也不知哪儿来的那么大的气,冲她叫道。

“我不适合做情人,也享不起这个福,张望,求你放过我吧,求你了……”,覃虹的泪水噼里啪啦地流淌下来,桌面上很快就变得湿漉漉的了。

我做了半天工作才说服她睡下。月光透过窗纱s进这间温馨的卧室,我轻轻将胳膊从覃虹的脑袋下面抽出来,蹑手蹑脚地来到客厅沙发上躺下,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我确信自己是爱她的,也许她还是这些年里我碰见过的女人中最令我遂意的女人,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讲,她的优点都比其他几个多,可是我却无法将眼前的幸福转化为既定的事实,我只能给她这样一个虚拟的貌似幸福的空间,甚至把心也给她,却仍然没有办法与她结为夫妻。我的顾虑在别人看来也许根本就不是顾虑,可在我这里却如天网一张啊。难道我不清楚这可能是我这辈子的最后一次挣扎么?我比谁都明白,这种挣扎只有一个结果,那就是伤害,伤害她,还要伤害我。

我没有对任何人讲覃虹再次出走了的事,我决定对这件事情守口如瓶。我放弃了寻找覃虹的念头。生活重新回到常轨以后,时光也在不知不觉中流逝,很快,又一个春天来临了。杨芬问我武汉近郊有哪些好玩的地方,原来他们学校要组织春游,她要在近期带上班里的学生搞一次春游活动,学校规定不准出市区,但同学们都想跑远点,因此吵成一锅粥,意见难以统一。就去木兰湖吧,我信口回答道。在市内么?她问。我说当然,在近郊,但属于武汉市范畴。杨芬让我抽空带她去那里看一看。

回来的路上我们一共说了三句话,快进城时杨芬喊头晕,要我将车靠边,她想下去透口气;进城后先后堵了几回车,快上长江二桥时,她骂了句“垃圾”什么的,也不知道她是说周围冒烟的车辆还是匆匆穿过马路的行人;最后是快到家的时候,她说要去洗头按摩一下面部,问我去不去。我看着杨芬的身影消逝在了“无限空间”美容美发室,然后趴在方向盘上眯了几分钟眼,心想,现在回家也没有吃的,家里冷冷清清,不如我也去洗个头吧。

给我洗头的是个面相很嫩的小青年,头发染成了绛红色,一缕一缕直竖着,很酷的样子。我问他今年多大了,才来的吧?男孩点点头,忙乎着给我束好围裙,转身走开了。这时突然从镜子里闪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来,她正从楼梯上慢慢往下走,身后跟着一个头上缠有毛巾的胖男人,那家伙实在是太胖了,楼梯被他压得咯吱作响。我扭过脸,朝女孩那边望去,看见她正用毛巾搓揉着胖子的脑袋,虽然她的脸相被褐红色的头发遮掩着,可是,当我再次转过身来时,却能够从斜对面的镜子里看见被折s出来的她。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可能呢?她怎么可能是覃虹呢?我血脉贲胀着起身朝女孩那边飘去,我真的感觉到自己是在飘,那么多的镜子把光线收集起来,集中打在覃虹的背影上。我悄无声息地飘落在了她的身后,怔怔地看着镜子中的她。

覃虹也怔怔地望着我,停止了手上的动作。电吹风呜呜地响着,她忘了关上。

蓦然间,我心里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世界如此之大,只有眼前的这面镜子才能将我们收容在一起。念及于此,不禁有些心酸,泪水也在眼眶里打转。

覃虹瘦了,下巴也显得尖细了,脸色苍白,看样子这段日子过得很不如意。我几次欲言又止,终于艰难地挤出了一句问候:“你还好吗?”

覃虹撇了撇唇角,好象要哭,却强忍着没有哭出来,随即啄米似地连连点了几下头。我对那个站在我背后正准备往我头发上挤洗发水的小青年说道,让她来吧。小青年就闪在了一边。覃虹过来了,好象还沉浸在刚才的不快里,我宽慰她道,算了,事情都过去了,别往心里去。她点点头,伸手去搁板上拿洗发水。她似乎并不急于给我洗头,只是把洗发水洒在了我脑门上,用手指慢慢抓挠着。洗发水很凉,我感觉头皮发紧。随后她加快了抓挠的节奏,我的脑袋迅速化成了一堆白沫。我闭上眼睛,恍然觉得自己在落发,变成了一个秃头男子。

“我知道,”覃虹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了过来,“你家就在附近。你老婆现在也在里边做面膜。”

我睁开眼睛,发现覃虹的脸上闪过一丝诡秘的笑意。她知道?我狐疑着,想从她脸上看出破绽来,难道她是故意来这儿做事的么?目的何在呢?

“你老婆经常来这里。不过,你好象是第一次来吧。”覃虹嘀咕道。

“哦,是吧,”我支吾着起身随她上楼冲洗头发。

楼上空间很矮,沿着墙面摆放了一排装有淋蓬的面盆,每个面盆旁边有一把平放着的躺椅,顾客躺在上面,可以看见镶嵌在天花板上的纯平电视,里面正播放着流行的动感音乐。我躺了下去,覃虹的整个身影都倒影在了我的瞳孔里面。

覃虹打开龙头反复调试水温,然后让我闭上眼睛。温润的清水冲洗着我的头发,虽然我的眼睛看不见此时覃虹的表情,但她的形象却被我关在脑海里面。一个接一个画面像幻灯似地闪烁而过,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在每一声响声过后有片刻的黑暗,在短暂的黑暗中我想叫喊。不知什么时候,水声停止了。我脸上满是水珠。覃虹用一块干毛巾擦着我泪如泉涌的脸庞,与此同时,她的眼泪又不断线地滴落在了我的脸上……

趁杨芬周末带学生去木兰湖春游晚上不回家的机会,我将覃虹从“无限空间”里叫了出来。开始她怎么都不愿意出来,我打了几遍电话,她才答应出来与我见个面。“你准备带我去哪儿?”覃虹警觉地问道。看着她楚楚动人的模样,我不禁笑了起来,“还能去哪儿?回家!”“回家?”她狐疑地注视着我,“回你的家还是我的家?张望,你究竟在搞什么名堂?”我没理会她。半小时后,我们来到了那座公寓楼下。我熄火,抽出车钥匙,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皮革钥匙环,上面挂着两把钥匙,我取出一把交到覃虹的手心,“到家了,”我说道。

覃虹握着钥匙,在手心里面反复摩挲着,垂着脑袋,始终不说话。

我伸手挠了挠她的头发,胳膊绕过她的肩膀,将她揽过来靠在我的身体上面。“你的家,我们上楼吧。”然而,覃虹依然一动不动。“怎么了?”我亲吻着她的额头,鼻尖,耳垂,说道,“我一直在寻找你……”

覃虹猛然推了我一把,挣脱开我的怀抱,“啪”地将我给她的那把钥匙扔在了前台搁板上面,“不,不,”她连连摇头道,“这里不是我的家,这里是个陷阱,是个d窟,是……”,她说不下去了,蒙脸抽泣不已。

吃饭的时候,覃虹渐渐活跃起来,可能是因为喝了酒吧,话也比较多了,表情也丰富了,她问我公司最近的经营情况,以及我近来的生活情况,也回答了我的一些问题,对我讲述了许多她在美容店看见和听说的一些人与事。我问她今后有什么打算,她想都没想就回答道,“回家,回君山,我也要开一家自己的店子。”“资金能解决么?我可以帮你,”我说。“不用了,已经有着落了,”她说,“前不久阿修去君山考察过了,他认为这个计划可行……”。“阿修?”我心中一抖,尽管上次在发屋隐约感觉到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但当时没完心里去。现在覃虹主动提了出来,其寓意不言自明。“你们……哦,你们一起干?”我双手比划着,结巴道。覃虹点了点头,“他人不错,一直把我当自己的妹妹看待的。哦,忘了告诉你,阿修的妹妹失踪了。”随后她给我讲述了她是怎样到“无限空间”的,以及阿修的生活。

事已至此,我只得强忍住心中的感伤,问她打算什么时候回去,她笑了笑,没有回答。

桌子上的菜没有怎么吃,我们一直在谈话,喝酒。覃虹喝了不少。当我叫服务员过来买单时,覃虹起身拿起酒瓶,趁我没注意,一仰头将剩余的红酒咕哝咕哝地全喝了,然后走到我身后,轻轻拍打了几下我的后脑勺,说道,“走,带我回家。”

我以为她是要我送她回“无限空间”,但是等我开车到美容店门口准备停车时,她似乎有些不耐烦地说道,“去你家!”

我家?我扭头看了她一眼,心想,她醉了吧?

“恩,”覃虹很肯定地点头道,“你老婆不是出去了吗?”

“可是……”,我有些犹豫,倒不是因为别的什么,只是感觉她今天很不正常。

“你不是很想和我做a吗?今晚你老婆不在,我们正好可以狂欢。”覃红的脸上闪过一丝诡秘的笑意。

到达君山后,我选择在县城东头的一家旅馆住了下来。登记好房间后,我舒舒服服地洗了个热水澡,然后美滋滋地睡了一觉。醒来已经是黄昏时分。我对君山的好几种小吃印象深刻,譬如油炸花椒叶、炕土豆,还有臭干子和刁子鱼火锅,等等。此刻,一想到这些风味十足的小吃,我便食欲大振起来。街道上车水马龙,行人在烟雾袅绕的马路两旁游走,彼此大声打着招呼,这样的情景只能在这样的山区小县城看见,充满了人情味和世俗的烟火味道。几年过去了,君山还是那般模样。我沿着城中的那条主干道朝前走着,遇到卖烧烤的地摊就烤串土豆,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左顾右盼。不远处有家装饰别致的建筑物,原来是座咖啡屋。我进去,找了个角落坐了下来。喝了杯咖啡后,我有些心不在焉地问身边的那位服务员,“县城里面是不是有家美容美发店子,名叫‘无限空间’?”

“是呀,是有这么一家,就在文化宫旁边,”女孩礼貌地立在一边,好象对我的问题很感兴趣,她说道,“那是我们全城最好的一家美发美容店。上星期我还去做过头发呢。”

听她这么一说,我饶有兴趣地打量起她来。眼前的这个女孩年龄不过二十岁,和覃虹一样,身材高挑,肤色白皙,由于穿了制服戴了帽子,从而多少拘束了她的个性。见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女孩绯红着脸庞回退到廊柱边,怯怯地问道,“先生还需要什么吗?”

“不,”我想了想,补充道,“再来杯咖啡吧,要不,来份薯条……”。

如果是在当年,我一定又会在心里为这样的女孩的前途鸣冤叫屈了,但是,在经由了覃虹的教训之后,我不会再问这种无力回天的傻问题了。

第二天我搬进了一家正对“无限空间”的大门的旅舍,从窗口可以一目了然地看清楚美容美发室内的情景,以及店中人的举动。显然,现在的这家店子基本上是从武汉那家店子克隆而来的,包括门面橱窗,以及店内的装潢摆设等等,都与武汉那家一模一样,而且店员们穿在身上的工作服也是一样的米黄色。正是腊月期间,店子生意兴隆,客人进进出出,直到晚上十点钟,里面的最后几盏日光灯才相继熄灭,不久,从里面走出来一个长发青年,将铁皮卷闸门“哗啦”拉下来,锁上。店子彻底陷入了黑暗中。

我一连守侯了三天,都不见覃虹和阿修的身影。第四天,我决定跨过街道进店里看看。推开玻璃转门,在人影幢幢的廊道里寻找空闲的座位,最后目光停留在一个黄发小伙子身上,此刻他正面对着一扇玻璃镜前搁板,使劲地挤着一管洗发水,弯曲成碗状的右手心里有白色的y体直往下滴。我觉得这个面相很嫩的小伙子有些面熟,一时又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就怔怔地看着他,只见他放下那管洗发水,将右手盖在座椅上的那位顾客头发上,慢慢用力地搓揉起来。揉了一会儿,他抓起一团白色的泡沫,双手捧着,朝角落那边的水龙头走去。当他洗净手返回来时,终于抬起了他那双一直耷拉着眼皮。看见我,他脸上掠过一丝惊诧,他好象也认出了我,可也与我一样拿不定主意。我笑了。他也笑了。我走过去,问道,“我们好象见过面的,是吧?”“是啊,我也觉得面熟。”“好象,哎,我想想,你以前是不是在武汉那家店子做?……”“是啊。我姓郝,我也想起来了,你是杨老师的丈夫吧,我给你洗过头,……你怎么到君山来了?”小郝兴奋起来,“出差么?”“算是吧,”我点点头,“生意很好嘛,你们老板呢?”“你认识我们老板呀?”“不是阿修、覃虹他们么?”“以前是,现在不是了,现在的老板姓王,也是从武汉那边过来的。”“覃虹呢?她怎么没干了?”“一年前他们就将这家店子整体转卖给现在的王老板了,好象说是去开歌厅。等我问问啊,”小郝一边忙着手里的活计一边侧脸朝外面的那个女孩子问道,“小陈,你去过覃老板的歌厅吧?在什么具体位置呀?”小陈扭头看了我一眼,说道,“找覃老板呀,去‘梦巴黎’找她,出门向左拐,笔直往前走遇到一个丁字路口,然后从那条巷子里面进去,大概再走不到两百米就是了,门口有棵很大很粗的白果树。”

我说了声谢谢,就退了出来,沿着街道朝“梦巴黎”方向走去。走了百来米后,我又重新转回来,问小郝,“覃虹是不是和阿修结婚了?”

“没听说啊。没有吧?”小郝回答。

“那孩子是怎么回事?”我故意这样问。

“什么孩子?”小郝瞅了眼店子里面的同事,神情略显慌乱,说道,“你是怎么知道的?是不是刚才在歌舞厅里看见覃虹的儿子了?恩,应该不会呀,那孩子生下来以后一直寄养在她父母家里,从来没有带到店里来过……”

“是嘛,那你清楚孩子的父亲是谁么?”

小郝摇了摇头。

捱到晚上九点多钟我才再次来到“梦巴黎”,停好车后,我混杂在人群中走进了歌舞厅。进去之后才发现它要比我想象的规模大,一楼左手是间大厅,里面摆放了大约四十来张桌位,客人很多,一部分围坐在桌边喝酒聊天,一部分人在跳舞;二楼是包间,我上去顺走道转了转,每个包房好象都有客人,歌声此起彼伏。生意这么好啊,难怪他们要开歌舞厅呢,我在心里嘀咕。一个白衬衫黑马甲的服务生过来问我需要什么服务,我问他覃总在哪儿,他说不知道。那么,见到阿修没有?我问。先生是老板的朋友吗?他好象在三楼办公室吧,不久前见他从这边上去了,服务生指了指通往三楼的楼梯。我说了声谢谢,转身慢慢朝楼梯上面走去,来到三楼,看见走廊西头的一间亮着灯光的房间,房门虚掩,门上贴着“总经理”字样。我从门缝里看见阿修正坐在一张宽大的老板桌后面,头往后仰着,双臂抱着后脑勺。他还是以前那样子,精瘦,干练,面部表情缺少变化。我“吱呀”推开门,阿修睁开微眯的眼睛,略显惊讶地扯动嘴角,露出一丝近似于笑容的表情。他起身隔着桌面把手伸向我,“你来了,没想到,真是稀客。才上来?没看演出?”

我点点头,拉过一把椅子面对阿修坐下。阿修把桌子上的“中华”烟盒推向我,又拉开抽屉从中拿出一只zippo打火机,放在烟盒上,“看见她没有?她在楼下。”

我没理会他的提问,点了支烟,打量着墙壁上的几幅装饰画,笑道,“这里生意很好啊。你怎么不干自己的老本行了?我去过‘无限空间’了。”

“都一样,”阿修语气平淡,低头清点杂物。我看见桌面上有个相框,就拿过来端详,“你妹妹吧?真像。”

阿修“恩”了一声,问道,“杨老师最近还好吧?”

“恩,好,”我将照片放回桌面,“你妹妹还是没找到吗?”

“是她告诉你的吧?没有。”阿修也拿起那个相框,用指头在玻璃镜面上擦拭了几下。“你这次是路过还是专程来君山的?”

“路过吧,”随即我又纠正道,“不过,也可以说是专程。”

接下来我们两人都不知道该谈什么了。我对阿修的了解非常有限,以前陪杨芬去过几次他的店子,只是面熟而已,后来关于他的事情还是覃虹断断续续讲我听的。我想问问覃虹现在的生活状况,但感到阿修好象很顾忌我们谈到她。我在阿修面前抽完了三支烟,然后打算离开了。

“这就走吗?你还没见到她吧?既然来了,我想,你们还是见见面吧。”说着,阿修拿起电话,对着话筒说道,“你上来一下。”放下电话后,他起身对我说,“她马上上来。我下去转转。”

阿修走后不久,一阵高跟鞋的声音从走廊里传来。我转过身去,看见覃虹出现在房门口,她现在已经脱去了刚才在歌厅穿的那套红色的盛装,穿上了一身浅蓝色的毛料工作装。

她的身材还是那样好,完全不像是做过母亲的女人。看见我,她似乎并不惊讶,表情镇定自如。倒是我有些心慌意乱,站起来,喃喃道:“你好!”

覃虹平静地走到老板桌后面的椅子上坐下,拿起那盒“中华”烟,给自己点了一支,深深吸了一口。“有何公干?”她连眼皮也没有抬一下,右手来回玩弄着那只打火机。

我决定单刀直入,“唰”地拉开手里的夹包,把那叠匿名信拿出来,整齐地放在覃虹的面前。

覃虹摁灭烟蒂,眯着眼睛,用手将那叠信封抹开,“里面装的是钱么?”她的口气不像是在开玩笑,“首先声明,我不要你的钱。”见我没吭声,就拿起最上面的那封信,倒过来抖了抖,一张折叠的信纸滑落出来,她缓缓将它展开。覃虹用不到十秒钟的速度看完了第一封,然后又打开第二封,然后是第三封……后面她都懒得打开了。她的指头有节奏地敲打桌面,发出“嘀滴答答”的响声。敲打停止后,覃虹盯着我的眼睛,问道:“你怀疑是我干的?”

我未置可否,伸手把那些信装好,收进包里。末了,我站起身,反问道,“你说呢?”说完,我扬长而去。

直觉告诉我,覃虹就是那个写信的女人。躺在床上,我反复琢磨覃虹见到我和那些信之后的反应,她的确表现得很冷静,甚至冷漠,可正因为如此,才越发让我相信自己的判断。只有一点我想不明白:为什么覃虹不肯与阿修结婚?

我有些后悔离开歌厅时没有顺手将摆放在那张桌子上的覃虹的名片带走,不然的话,我现在就可以打电话问问她。反正睡意全无,我索性坐了起来,拥着棉被在黑暗中抽烟。这个时候街道上已经彻底安静了下来,覃虹在干吗呢,她和阿修住在一起吗?根据我的观察,阿修不是那种攻击性很强的男人,否则覃虹不会到现在还没有和他结婚的。女人都喜欢善良诚实的男人,但喜欢并不代表爱,爱是需要暴力的,破坏性的,只有攻击性强的男人才能使女人就范,即便刚开始会遇到阻力,但过不了多久,女人的阻力最终会与男人的暴力达成某种同谋。这是吴起的经验之谈,以前我还认为是无稽之谈,但渐渐的,我发现在生活中颇为管用。一想到覃虹此时也许正蜷曲在阿修的怀抱里,我心里面就不是滋味。难道这说明我还在爱着她么?我摇摇头,不,我只是不甘心罢了。两个人的关系到了这个份上,应该说已经难续前缘。用吴起的话来说,即,精华已尽。吴起每次移情别恋,都会用这个理由为借口摆脱旧爱另觅新欢,是啊,既然精华已尽,再继续厮守下去只能是一种折磨和伤害了。老实说,虽然我经常看不起吴起,可是我又不得不佩服他的手段。我有必要现在打电话向他再次请教么?我掏出电话,盯着y晶显示屏思考了好一会儿,最终关掉了电话。

第二天睡到午饭过后我才醒来,上街囫囵吃了碗米饭就直奔“梦巴黎”而去。歌舞厅的大门禁闭着,我拍了几下,一个女孩把门打开。什么事?她好象刚才睡醒,眼泡有点红肿。你们总经理在吗?我侧身进了屋内,里面光线很暗。覃总在三楼,她帮我打开上楼梯的过道灯。本来我想和她闲聊几句的,看她情绪低落,于是就径直往楼上去了。二楼是黑的,三楼过道上亮着灯,那扇总经理室的门半掩着。

覃虹果然在里面。她在看一本画报。

我走到那张桌子前,她也没有抬一下眼皮。我咳嗽了一声,她依然没有抬头,只是冷漠地说了句:“你来了。”

我发誓,这辈子我还没有遇到过这么冷漠的人,马莉莉应该对我冷漠了,但与眼前的这个女人比较起来,我在刚到时李市所遭遇到的那点冷漠真的算不了什么。坐在大班桌后面的女人像雕塑一般,没有任何面部表情,没有喜悦,没有悲哀,没有愁闷,也没有伤感,什么表情也没有,甚至没有一丝生气,我怀疑她真是一具腊像,也许的是一具僵尸。不知何故,面对一个这样的人,我内心陡然产生了一股强烈的倾诉欲望,也不管她是否愿意听是否在听,我便一p股坐在椅子上,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我知道你还恨着我。你应该恨我。你恨我说明你心里还有我的位置在。其实,这些年我也一直在恨自己。我当初干吗要对你承诺说你会成为歌星,你会幸福的呢?要是我不对你许诺你会有一个光明前途的话,你后来就不会经受那么多的磨难了。也许,你早已嫁作他人妇,过上了实实在在的幸福生活,虽然穷一点,但会很充实。是不是?……”

接下来,我讲述了那年离开君山后好长一段时间里我对她的思念,以及她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时在我内心所激荡起的巨大波澜,还有后来为了不让她失望,我是怎样殚精竭虑地帮助她,甚至不惜采取那些欺骗她的手腕的……;我讲到了她每一次不辞而别后我是怎样牵挂她、寻找她的,以及每一次重逢之后我的喜悦和担忧……最后,我总结性地说道,“思前想后,在我们相处的那段日子里我应该是对得起你的。”

我以为这番发自肺腑的话多少可以让覃虹有所反应的,可是,当我后来越说越激动、连额头上都沁出了汗水时,她仍旧是无动于衷,依旧是那样耷拉着眼皮,目光盯着画报,一动不动。这下,我心里完全没了底气。

“完了?”覃虹终于放在画报,扑闪了几下长睫毛,怔怔地望着我,我感觉她的眼睛里除了冷漠,还是冷漠。

我局促地点点头,摸起一支香烟,点上。

覃虹起身离开大班椅,朝门口走去。我扭头跟随她的背影,现在我才看清她下身穿了条黑色的尼裙,一双棕红色的高跟皮靴踩在桃木地板上,发出叮叮的响声。走到门口,她停住,伸手将虚掩的房门关紧,还按了一下反锁按钮。这个女人想干吗?我好奇地注视着她的举动,只见她又转身朝这边走来,拿起桌子上的空调开关,再次转身朝那边走去。靠近窗户那边放着一圈黑色的真皮沙发,中间有张玻璃茶几。覃虹在正对着空调柜机的那张三人长沙发上坐下来,扬了扬手里的遥控器,只见“滴”的一声,空调在短暂的沉默之后,随即开始运转起来。

我这才注意到,这间办公室里的空调一直没有打开,那么,适才为什么我会感觉到燥热不堪呢?在暖气扩充蔓延到整个屋子之前,我决定起身告辞。覃虹斜躺在沙发上闭目养神,大概是我开门的声音让她有些惊讶吧,她睁开眼睛和我对视了一下,好象欲言又止。我砰地带上房门,朝楼梯口走去。老实说,这一刻我心中充满了怒火,这怒火不是源自她那样的态度,而是缘于我刚才那段滔滔不绝的表白,我干吗要说那些话呢?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下楼梯时我忿忿难平,一拳击打在墙壁上,指关节发出一声脆响,疼痛迅速传遍了周身,但很快痛感就消逝了,我继续朝下面走去。真他妈的失败呀。我想起昨晚躺在床上梳理出来的那些推断,刚才我怎么没有对她讲出来呢?不,不能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承认失败,至少我还要有所反击。想到这里,我止住脚步,在阶梯上坐了下来,又抽了支烟,然后重新转身上楼。

门没反锁。轻轻一扭就开了。

房间里已经很暖和了,我闻到了一股浓烈的烟味。见到我又回来后,覃虹伸手在面前扬了几下,好象烟雾使她一时没有看清楚我似的。她已经脱下了那件棉袄,身上穿着一件黑色的紧身毛衣,胸脯曲线曼妙无比。我盯着她看了足足有半分钟,才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下,也点燃一支烟。

我狠狠地猛吸了几口烟,然后摁灭烟蒂,清了清嗓子,再次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不过,这次我的语气变了,不再像刚才那样深情并茂,语速也变了,不再像刚才那么急促,而是慢条斯理,如同一个老道的探员,边讲边观察着对方脸上的表情变化。我把昨天晚上精心梳理出来的那些推论和盘推送到覃虹面前,末了,我笑道:“难道不是这样吗?”

我留意到,在我推论时,覃虹一直饶有兴致地注视着我的眼睛,几乎没有移开一下,等到我给出“你,只有你才是那个写信人”这个结论时,她站了起来,抱着圆润的臂膀在茶几与沙发之间的空隙里走动了三个来回,最后在我的正前方停顿下来。我看见她的裙摆、膝盖和闪亮皮靴,我低垂着脑袋等候着她的回答。

“张望。”覃虹在叫我的名字,我抬起有些昏沉的脑袋,打量着伫立在烟雾中的女人,灯光从她背后s过来,我看不清她脸部的表情,但她哽咽的语调说明她这一刻很悲伤:“这样吧,张望,为了让你不至于彻底失望,请你现在过来把我c了吧,我一定会给你怀一个儿子并抚养成人的。来吧。”

说完,她开始脱衣服。

我目瞪口呆,脑袋里面嗡嗡作响,感觉体内的血y像岩浆一般直往上翻涌。只见覃虹默默地站了起来,先将穿在羊毛裤外面的裙子脱下,然后又坐下去开始解皮靴的拉链,接着又举起双臂将毛衣从头上脱下……她镇定地宽衣解带,似乎完全没有把我放在眼中。我看见被覃虹丢弃在沙发上的衣物越来越多,直至粉色的底裤、胸罩,她每扬一次手臂,就有一件衣物脱离她的身体……

当她安静下来时,我看见一个赤条条的女人双手交叉抱着自己饱满的茹房,冷漠和轻蔑又重新回到了她的脸上,她毫无瑕疵的玉体就这样完整地最后一次存留在了我的记忆里,由清晰到模糊,最后给我致命一击。

外面传来嘭嘭的敲门声。我犹疑着拉开房门一看,居然是阿修找来了。

阿修进屋后径直走到窗前一把拉开窗帘,推开玻璃窗,用手在面前扇来扇去。他看了眼床头柜上的烟缸,里面塞满了烟头,就皱了皱眉头。“起来吧,请你吃饭去,”他坐在另外一张床上,眯眼问道,“怎么没找家好一点的宾馆啊,住这破地方?连空调也没有……”

我缩了缩肩膀,故作轻松地回答道,“呵呵,对面就是‘无限空间’呀,多方便。”

阿修起身走到窗前,朝街对面深情地看了一眼,说道,“唉,到现在我还是没弄明白,把这家美容美发店转让掉是否划算……”

我点了支烟,问道,“你是怎么找到这地方的?”

阿修淡淡地回答,“这里是君山呀,你以为是武汉?”

现在我脑子里面很乱,太阳x咚咚地跳,我用拇指来回按压着,一边找话说,“你们为什么不结婚呢?”我咕哝道。

“那你和杨老师为什么结婚?”阿修冷笑着,反问了这么一句。

我愣了一下,阿修的意思已经很明白:既然你不爱杨芬,又与覃虹胡来,那么你为什么还要拼命维持业已破碎的家庭生活呢?回答这个问题并不难,难的是,无论我说得多么天花乱坠,都没有说服力,首先连我自己也说服不了。我只得选择了沉默。

阿修看了看手表,说道,“时间到了。你起床梳洗一下吧,我先去了,你随后来‘鸿运酒楼’找我。”

去了我才知道,我这次来君山想见的人都在场。覃虹见到我后表情非常平静,好象下午那事根本就不曾发生过。但我万万没有想到,她还把孩子也带来了,一个三岁左右长得眉目清秀的男孩,被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保姆带在一边玩耍。覃虹和阿修分坐在沙发两端。我走进包房的时候,看见的是一个多么貌似和谐的三口之家啊。我的目光自然落在那个男孩的身上,他手里拿着一辆红色的玩具跑车,瞪着大大的眼睛,望着我,目光清澈之极。

“你叫什么名字呀?”我蹲下去,和颜悦色地问孩子。

“君君。”男孩紧攥着玩具车,怯生生地回答。

我抚了抚男孩的额头,将目光投向覃虹,她的嘴角居然露出了一丝微笑。我有些迷惘了。而阿修呢,自打我进来就见他一直在看菜谱,没有抬过一下头,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沉默。每个人都在可怕的沉默中搜肠刮肚,寻找打破沉默的话题。实际上,我可以问问他们的生意状况,还可以谈谈君山这些年的变化,等等,但是我最终选择了沉默到底。房间里空调发出嗡嗡声。君君在地板上撅着p股追逐他的跑车。服务员进来摆餐具,问是否可以上菜了,阿修说了声“可以”,又继续翻看着那文件一般的菜谱。这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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