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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 部分

险,随时等待与人决斗。他自称贵族,替挨打的孩子打抱不平,他跑到商队前吹嘘自己美丽的公主情人,惹得全天下哈哈大笑。

他时时等着路见不平,然而这世上却没有那么多危难等他解救。他就像一个书里的游侠一样左冲右撞,然而现实世界却没有喷火巨龙等他冲撞。周围的人生活得现实而明智,他却不顾一切流浪,与想象的对手交锋。任周围人怎样嘲笑劝解,也不改其志。他与风车战斗,对世界一本正经。他屡屡败在真的骑士手下,但不改一腔热情,仍一路前行。他遭遇伤痛,却给世人留下欢乐故事无数。

对堂吉诃德,世界上有各种解读,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堂吉诃德,正如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有的人说他是不切实际的疯子,有的人说他是读书读多了的傻子,也有人说他是反抗压迫的英雄。哪种解读都有其中的合理。

有人说堂吉诃德是一部反骑士的骑士小说,这是因为《堂吉诃德》中有大量对骑士小说的揶揄。在《堂吉诃德》之前,骑士小说大行其道,就如同在我们的时代武侠小说大行其道,这些骑士小说浪漫而充满热情,讲骑士的冒险、骑士的战斗、骑士的爱情,在这些故事中,骑士的勇敢在于对邪恶怪兽的战斗,正义体现在对需要拯救的人施以援手,浪漫表现为追求美丽的贵妇人,歌颂却不占有,只保持着纯洁的灵魂恋爱。这样的故事是中世纪晚期最盛行的故事,尤其是在西班牙——骑士精神最深厚的沃土。

骑士精神的起源并不十分清楚,通常认为是日耳曼精神和基督教信仰相互融合的结果。骑士文化是中世纪最显著也最独特的文化。骑士是独立的个体,通过宣示效忠获得骑士封号,在仪式之后成为最低一级的贵族,领主的战士。骑士需要有高尚的行为和崇高的追求,需要持久的热情和忠诚,骑士通常会保护女人、尊敬对手,以价值“调和了战争的恐怖与疯狂”。这方面西班牙民族具有精神基础。他们一方面极端虔诚,另一方面又具有蛮族和东方的勇毅,骑士精神在西班牙大为盛行。早期骑士文化由法国吟游诗人传播各地,而西班牙是骑士文化发扬光大的地方,西班牙的骑士小说在16世纪家喻户晓。

《堂吉诃德》就在这样的环境中,将这一切化为喜剧的小说。他在书中无数次直接点明“我们这位骑士百~万\小!说中了毒,老想着书中的一些情节”,堂吉诃德将客店当作堡垒,将铜盆看成头盔,将灰驴看成花马,将往来行路的客商和理发师看成要迎击的对手,他按照书中的神药配方配成糟糕的神油,为了达到骑士苦尽甘来的情节而对挨打津津乐道,所有这一切,都造成令人捧腹的效果,再加上堂吉诃德本人的异常严肃,更显得滑稽,人们嘲笑堂吉诃德,笑他的滑稽、疯狂、不切实际。从这些地方看,说《堂吉诃德》是反骑士的骑士小说或骑士小说的终结均不为过。

《堂吉诃德》受到读者的认可,自从刊印就大受欢迎,轰动全国,男女老少均爱不释手,出版当年就再版六次。在塞万提斯去世之前,《堂吉诃德》在西班牙、英国和法国共出版了16版,超过15万册,在当时可谓惊人。流传到今天,它已是世界上最畅销的几部书之一,在许多文学排行榜上位列古往今来最伟大的杰作榜首。

这本书改变了塞万提斯的命运。他一举成为了西班牙文学的骑士,时至今日,他的名字仍然是西班牙文学的代名词。不过这并没有改变他孤独的气质,他在财富上不懂斤斤计较,卖给出版社的版权没有为他赢得巨大财富。他在马德里的故居位于一条小巷子,清静无人,世人都念着他的名字,可了解他生平的却屈指可数。塞万提斯所追求的并不是名利双收,他写他心中的骑士,与堂吉诃德一样步入孤独的冒险。他让桑丘在书中说出各种大实话的真理。“作者要的是钱吗?他写得好才怪呢!”桑丘如是说,“我宁愿做桑丘上天堂,不愿做总督下地狱。”

在今天的西班牙广场上,我们能看到堂吉诃德和桑丘的雕像,堂吉诃德手执长矛,指向看不见的远方,他脸颊削瘦,胡子蓬乱,目光炯炯,神采奕奕。在他身前是一片方形水面,如明亮的镜子映出整个世界。而他们背后是高高坐着的塞万提斯像,睿智深沉,俯瞰人间,脸上有经历一切处变不惊的平静。

【《堂吉诃德》的虚与实】

为什么《堂吉诃德》的诞生能在历史上书写一笔?为什么堪比童话的《堂吉诃德》能被选为文学史经典头名?

《堂吉诃德》的丰富远超过一部调侃小说。它是独特的。它的出版标志着小说的诞生,而小说不仅是后来几个的走向,而且是社会变革中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

说小说此时才诞生,难免引起疑问。刚刚才讲骑士小说的盛行,现在又讲小说方才诞生,不啻于前后矛盾。但这只是称呼上的差异。小说是讲故事的一种方式。故事由来已久,人类有多久的历史,就有多久的故事。但是小说不等于故事。在《堂吉诃德》之前的骑士的故事更应被称为传奇。我们常会以为艺术是由日常推到想象,由近切衍生出传奇。可实际的历史不是这样。人类最早的故事都是传奇,是英雄,是神奇人物,是爱情传说,是神鬼的世界。这是对日常生活之外的描画,是诗化的讲述,是对世界浪漫的升华。几乎每个文明都是如此,传奇故事先于书写日常生活的故事。

人们需要传奇。传奇与现实的区分不在于是否真实,而在于是不是理想化。当希腊传奇讲述宙斯与雅典娜,当中国传奇讲述巨人的脚印生下弃,人们相信这是世界的一部分,神秘却真实的一部分。中世纪的诗歌讲述了亚瑟王与圆桌骑士、森林与巨人、尼伯龙根的指环,人们相信这些传奇中的信仰、高贵与勇气。其中最重要的不在于是不是真的,而在于那些事件是不是理想化地表达了这些价值。

当一个王子想战斗,就有恶的对手出现,王子克服险阻将其击倒,这就是传奇;当一个骑士渴望爱情,就有美丽的公主出现,她既善良又纯洁,骑士为她赴汤蹈火,这也是传奇;当一个贤者要传播善与正义,他就可以风餐露宿,受到各种奇迹的支持,这同样构成传奇。早期日耳曼民间诗歌是优美的典范,质朴的声音在群山中唱出,歌颂民族历史中的英雄精神。中世纪晚期,吟游诗人在法国南部地中海地区诞生,弹琴歌颂骑士精神,将骑士文化传诵到世界,用歌声表达爱与宗教的理想。骑士小说是一脉相承的延续,它们精彩绝伦,讲述冒险和冒险中的理想精神。

然而世界并不是理想化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必须辛苦地劳作,小心谨慎地经营,才能有生存下去的机会。有不正义的事情发生,不一定有恶人等着挑战。人人活得精明有理,没有谁是喷火巨龙。有一腔热血给爱情,眼前的姑娘却不是公主。怀着崇高付出,却不一定真的有感情。抱着虔诚的理想朝圣,还没有功绩,先穷困饿死在路上。善良解救了苦难一次,然而一旦离开,苦难变本加厉地回报回来。这不是悲剧与喜剧的差别,而是传奇性与平庸性的差别。不是每个爱人都遇上爱或者恨,他还会遇上冷漠和忽视;不是每个热心骑士都会遇上对手,他还会遇上理智与嘲讽。哪有喷火巨龙呢?世界只有利益与高墙。当塞万提斯抱着爱国主义热情去参战,他既没有成为英雄,也没有牺牲成为烈士,而只是成为海盗的俘虏,无疾而终。这个世界不是故事,没有起因、经过与结果。

《堂吉诃德》就是关于真实世界的书。它写满了这样的不如意的故事,想象与现实之间的错差。一方面堂吉诃德不切实际,被周围的人指出并嘲笑,另一方面他的所有情感与选择都是按照传奇故事中的英雄,严肃高尚。于是这映照出现实的二元,一方面人们喜爱传奇,相信其中的价值,另一方面人们又习惯于现实,不认为其中有传奇。所有成熟、现实的人们都懂得这种分裂,而只有堂吉诃德是完整统一的,他将他信仰的理想搬入现实,于是成了他人眼中的疯子。

“一道魔幻的帷幕,上面结满了传奇,挂在世界的面前。塞万提斯派堂吉诃德去旅行,撕裂了这道帷幕。世界在这位流浪骑士面前,以它非诗性、戏剧性的l体,呈现出来。”

这是米兰·昆德拉在《帷幕》中对堂吉诃德的评价和对小说的定义:小说写这个世界,但不是用诗化、浪漫的方式,而是将现实最不可调和的冰冷展示在眼前。浪漫是一幅帷幕,帷幕下是杂草丛生。

在这幅帷幕之下,没有对错之分。永恒的就是这冰冷的鸿沟。若凭着现实嘲笑堂吉诃德,那是反传奇的讽刺态度;若凭着堂吉诃德的理想批评现实,那是浪漫主义的悲剧态度。世人通常在这两种态度之间反复摇摆,在平庸性与传奇性的分裂中安然度日。世上只有堂吉诃德一个人从来没有动摇。塞万提斯用他的幽默、悲悯包容了读者的千差万别。

在塞万提斯之后,小说成为一种文学体裁。它与传奇不同,它揭掉世界的帷幕。

古代的故事以诗为主,荷马和维吉尔均以诗吟唱,中世纪的民间长诗保存了民族传说,但丁用《神曲》复兴了个人写作,乔叟的《坎特伯雷故事集》是趣味盎然的小故事的收集,却同样是以诗的形式写成。薄伽丘的《十日谈》用散文的形式,开创口语化写作。拉伯雷的《巨人传》是《堂吉诃德》的先锋,同样善用夸张,同样充满幽默。从乔叟开始,民间故事进入文学,人的故事取代神的故事,成为主流。

塞万提斯将这样的传统化为艺术的革新。他同时保留着传奇的浪漫性和民间故事的幽默,让其中产生出张力。风靡一时的故事让骑士们决斗,可没有一个写出骑士孤独战风车的现实。堂吉诃德让人捧腹大笑,可是看着看着,却又让人笑中带上叹息。

故事中的好心人这样劝堂吉诃德:“你这个没脑子的家伙啊!你是游侠骑士吗?你降伏了巨人、抓住了歹徒吗?你还是回家去,如有儿女就培养儿女,照管着家产,别再满处乱跑,喝风过日子,让人家不论是否相识,都把你当作笑话。你真是倒了霉的,世界上古往今来哪有游侠骑士呢?西班牙哪有巨人呢?拉·曼查哪有歹徒和着了魔的杜尔西内娅呢?”

堂吉诃德这样回答他:“游侠骑士一年到头东奔西走,不贪享受,吃辛吃苦,干些流芳百世的好事,这难道是无聊或虚度光y吗?如果英雄豪杰或贵人把我当傻瓜,那就是我无可洗雪的羞耻;如果对骑士道完全外行的书呆子说我没脑子,我觉得不值一笑。我是一个骑士,只要上帝容许,我到死也是骑士。各人志趣不同:有的雄心豪气,有的奴颜婢膝,有的弄虚作假,有的敬天信教;我呢,随着命运的指引,走的是游侠的险路……一个人存着这片心,干着这类事,孜孜不倦,大家该不该骂他傻子呢?”

这是善意的劝诫与清醒的辩白。只有当撕下了生活的帷幕,才能明白这两段话何以都是真理。善意的劝诫是理智的考虑,清醒的辩白是理智的疯狂。这个世界没有游侠,骑士精神只是人们的想象。骑士精神不曾、也不可能与世界对抗。孤独的骑士以为周遭都是对手,可其实它们都是风车,你不可能战胜,也不可能推倒。它们甚至连怪物都不是。陷入了骑士的想象难免是一种疯狂,理智的做法是好好看管儿女和财产。

这是需要放弃幻想的时刻,可也唯有这样的时刻,骑士的信念才真的成为一种信念。

传奇就要消失了。工业的国度将代替扬帆,政治论文将代替诗歌。最后一个骑士被当成笑柄,火炮将取代马和长枪,成为时代主题。1616年,塞万提斯和莎士比亚一同死去,他们在海峡的两岸目睹战争,在文学的两端记下心灵的探索。堂吉诃德和哈姆雷特是世界上最不犹豫和最犹豫的两个极端,但在内心的纯净与真诚上却站在一起。世界不再需要他们,却又永远需要他们。

骑士在这世界终将死去,但是骑士的故事这世界记得。

【旅游指南】

交通方式:

马德里的国际航线和其他欧陆首都一样便捷,市内地铁更是难得的方便而便宜,拥有极为强大的13条地铁,日票4欧元,干净快捷。

推荐景点:

1。西班牙皇宫:欧洲仅次于凡尔赛宫的第二大华美皇宫,皇宫内富丽奢华,多个房间都绘有精美的天顶壁画。皇宫外的广场上有历代国王雕塑。

2。太阳门:马德里中心的椭圆广场;主广场:太阳门西侧,17世纪美景,斗牛加冕的场所。

3。西班牙广场:马德里西区中心,有塞万提斯、堂吉诃德和桑丘雕塑。

4。普拉多美术馆:世界最著名的美术馆之一,访问西班牙的必到之所。收有委拉斯奎兹、格里科、戈雅的众多名画,还有特别的北欧画家波什的画品收藏。

5。埃尔埃斯科里亚:腓力二世于1563年至1584年修建的巨大建筑群,位于瓜达马山脉,离马德里火车一小时(每日多次往返),集皇宫、修道院、图书馆、陵墓于一身,气势恢弘,藏有格里科等画家名画,葬有多位西班牙国王。

6。拉·曼查:西班牙中部高原区域,堂吉诃德足迹所在地,可以从马德里出发,一路追寻。康苏格拉:以风车和城堡闻名,大片花朵和农田间的风车很美。堂吉诃德在此发誓成为游侠。

推荐阅读:

《堂吉诃德》

'西'塞万提斯(1547~1616) 杨绛译

塞万提斯写书的最初,照他自己的话说,是“对于骑士文学的一种讽刺”,目的在于“把骑士文学地盘完全摧毁”,于是写了一个疯疯癫癫自诩为骑士的老家伙,在骑士的世界胡打乱闹。可是到了最后,历经了世间千姿百态,大大小小名义上的骑士,唯一真正具备骑士精神的人只有堂吉诃德。塞万提斯想用非骑士讽刺骑士,最后却留下了唯一的骑士,这也许是最大的讽刺。

据统计,塞万提斯写了大约700个人物,包括公爵、公爵夫人、封建地主、僧侣、牧师、兵士、手工艺人、牧羊人、农民,等等,每个人物都鲜活有趣,栩栩如生,按其自有的样貌展示其不自知的滑稽。其中还夹杂许多半路离题的小故事,意味深长。读过之后忍不住会想,该是怎样的阅历丰富,才能在这样的d若观火中幽默豁达。

也许疯狂的骑士是唯一睁眼的看客。

堂吉诃德:“喜剧里最聪明的角色是傻乎乎的小丑;因为扮演傻瓜的绝不是傻子。”

堂安东尼欧说:“啊呀,先生,你要治好这位妙不可言的疯子,就损害了全世界的人;上帝饶恕你吧!你可知道,先生,有头有脑的堂吉诃德用处不大,疯头疯脑的堂吉诃德趣味无穷。不过照我看来,要这样一个失心疯恢复理性,您学士挖空心思也没用。”

桑丘:“我赤条条来,又赤条条去,既没有吃亏,也没有占便宜,这是我同其他总督不同的地方。”

堂吉诃德:“桑丘,你真是一个大哲学家!这话非常高明,不知是谁教你的。我告诉你吧,世界上并没有侥幸的事;世事不论好坏,都不是偶然,却是上天有意安排的。老话说‘命运各由自己造成’。我的命运向来由我做主。”

《帷幕》

'捷'米兰·昆德拉(1929~) 董强译

昆德拉的这本文学评论比他的任何一本小说都好读。读过了这本评论,再读他的小说也会好读一些。昆德拉始终按照他的艺术理念,寻找并让事物的“模棱两可性呈现出来”,撕去平庸重复的表面意义。这是一种冷然的幽默,也是继承自塞万提斯小说的一贯的艺术传统。

“假如说历史可以有重复的糟糕品位,一种艺术的历史却是无法忍受重复的。将来有一天,欧洲所留下的,将不是它重复的历史,因为这本身没有任何价值。唯一有机会留存下去的,将是它的艺术的历史。

“正是通过撕裂预先阐释的帷幕,塞万提斯让这一新艺术启程;他破坏性的动作反映在、延续在任何一部配得起小说之名的作品中,这是小说的艺术的身份标记。”

《卡莱尔文学史演讲集》

'苏格兰'托马斯·卡莱尔(1795~1881)

伦敦·剑桥·公元1688年

思想改变世界。这句话我们很熟悉,但它并非放之四海而皆准。它只在17世纪的英国得到了最充分的实现。

除了17世纪的英国,其他地方真的很难找到这样鲜明的例子。哥白尼改变知识分子的世界观,但普通百姓并不懂得地心和日心有什么重要;启蒙运动的思想家带来法国大革命,但是革命之后回到帝国和反复无常的共和国,并没有实现理性国;康德和黑格尔将哲学推到历史高峰,但除了理论哲学家,其他民族并不对此感觉亲近。所有这些国家的这些思想家,对哲学影响力很大,但往往局限于哲学领域。

只有17世纪的英国不同。有两个人改变了世界,真真切切的改变,哪怕是目不识丁的农夫和织布衣服的妇人也能发现由他们的思想所改变的世界。一位改变了人类的知识,开创现代物理学与科学,奠定了工业革命的物理基础;另一位改变了人类的政治,开创民主理论,奠定了民主制度和今天的美国。他们生前没有见到这一切实现,但他们的叙事已经将这一切照亮。他们改变的不仅仅是世界的面容,更是世界的思维方式,直到今天。

这是思想照进现实。

【科学发展史上第一个天才】

有人说:上帝说,要有光,于是有了牛顿。

在我们的历史之旅中,我们曾反复提到欧洲历史的三大阶段:古希腊-罗马,中世纪,现代。罗马帝国的覆灭是历史的第一次翻页:古代结束,中世纪开始。这一次我们走到第二次翻页的前夕。这是我们第二次造访英国,也是重量级的一次造访。

牛顿是这次翻页的关键性人物。

艾萨克·牛顿出生在1642年。他出生的这一年,伽利略去世。如同灵魂投生转世一般,伽利略的衣钵交由牛顿继承。牛顿出生在一个普通的自耕农家庭,他的父亲有一片教区土地和一座还算气派的庄园。她的母亲出生在一个下层乡绅家庭,受过一点基本教育。小艾萨克很小就有天赋,“严肃、沉默寡言、善于思考”,喜欢约翰·巴特的《自然与艺术的奥秘》,喜欢和村子里的风车匠一起制作风车。正如所有成名之人在成名后被人回忆时总要经历的,很多人考察牛顿小时候,都认为他那时已经具备了“成为一位伟大自然哲学家的所有素质”,例如d察力、坚定不移和推理能力,“预示了非凡的未来”。

小牛顿曾经在班上垫底,也曾因暴力行为被母亲要求辍学。

在牛顿的舅舅威廉的帮助下,1661年,牛顿以减费生的身份进入剑桥,就读于著名的三一学院。他的身份不高,只是更富有的自费生的仆人。他在学院里生活趣味丰富,参加过网球、舞会和游艇。他的美食清单诱人。他对其他学生放债,并成功收回。他迷上占星学,认为欧几里得数学太简单,钻研过笛卡儿令人生畏的《几何学》。

牛顿是数学天才,这种天才几乎是与生俱来的。在学院中,他找到了求曲线斜率的方法,又通过求曲线面积,证明了广义二项式定理。1665年年初,23岁的牛顿回乡躲避瘟疫,其间他完成了大部分创造性工作。他在一本名为《废料簿》的笔记本上写下了一百多个运动公理,其中包括后来的惯性概念。他对彗星加以观测。他计算了离心力,找到重力的基本形式。他投入了视觉实验,用眼睛看太阳,分解出颜色。1666年,牛顿发表了关于“流数”的论文,这篇论文最终创建了微积分。

这些成就不可思议到令人忘却嫉妒。它们太神奇也太集中,几乎很难想象一个人怎么会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完成如此多的推导。想要知道这些成就的意义,我们需要知道它们的历史地位以及牛顿生活在什么样的历史环境中。

牛顿站在历史酝酿的时刻。在牛顿之前,科学经历了亚里士多德的思辨、中世纪的暗淡、哥白尼的发现、开普勒的拓展,走到一个分岔的结点。亚里士多德是以科学眼光考察世界的第一人,他提出命题和解释,给世界一个切实可靠、而非神话式的解释。他想把事物的发生归因于内在形式、外在动力,或者偶然性,总之是人类可以分析的理由,而非神的任意性。然而亚里士多德所采用的论证方法多为直觉式的举例。例如他描述运动的原理时,他选择了青铜变为雕塑和病人恢复健康两个例子。这些例证的特点是清晰易懂,但缺点是过程不明,对同一事件,很多人可以给出很多解释。

中世纪,研究世界的任务很长时间被淡忘了。有一些先驱者,对实验加以发展,例如罗吉尔·培根、奥卡姆的威廉。直到哥白尼出现,科学才重新回到历史舞台。哥白尼是一个另类的天才。他是一个教士,但有着非常优秀的数学能力和非常强烈的直觉能力。读哥白尼的书,前一部分论述的清晰优美会让人陶醉,后一部分的计算繁杂会令人痛苦不已。哥白尼以极大的热情和耐性重新计算了宇宙模型,从地球为中心变成了以太阳为中心,变换了模型带来视野的改观,一些需要复杂解释的天体运动此时获得明晰的清朗。虽然数学仍然困难,但一个新的宇宙视野诞生了。

再往后,是孜孜不倦研究数据的开普勒和发明望远镜的伽利略。开普勒从前辈第谷留下的浩如烟海的数据中总结出行星绕太阳运动的规律,形式简洁又美丽,如同天籁。伽利略则用光学镜片组合拉近了遥远的行星,使得冰冷而斑驳的行星表面暴露在所有人眼前,褪去了神秘面纱,而他对惯性的研究开启了力学的序幕。

所有这些前辈都为牛顿铺平了道路。他们的结果是牛顿最重要的出发点,而他们工作的方法是牛顿体系的原理和基石。然而所有这些人都缺了至关重要的一步,他们从问题入手,解决单一的困难,或者直接观察,提出单一的归纳结论。然而牛顿完成的是体系化的科学。他的书几乎像是一本哲学著作,从定义开始,提出原则、公理,再由公理导出无数条推论。他的体系是由上至下、由内至外的,由最核心的定义和最简单的定律开始,不断向外扩张、向事物深处扩张、向现实扩张,从一个比例关系出发,最后导出的结果是符合天体和事物的复杂的运动。这不是零星的漩涡,而是有源的喷泉。以基本公理为出发点,勾勒世界的样子。从其中的结构,你会惊异于世界简单的核心。看上去千变万化的世界,风云雨雪,日月星辰,本质上原则是同一的。

这是现代科学最基本的形式。

牛顿用数学完成这一过程。他的体系结构和古希腊哲人相仿,然而他比他们胜在数学。当赫拉克利特说万物的原理是燃烧和永恒的流变时,当恩培多克勒说万物的原理是爱与斗争的交锋时,他们都有论述和见解。然而孰是孰非呢?他们的理论和神学理论又如何区分呢?在牛顿之前,哲学只是哲学,自然哲学只是一位思想家对这个世界的看法,不同流派之间,没有比较优劣的方法。然而牛顿带着一道闪电,劈开密布的浓云。他说数学是哲学的原理。哲学理论论述世界,而世界的方式是数学。在《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中,牛顿写道:“在前两编中,我已奠定了哲学的基本原理;这些原理不是哲学的,而是数学的:即,由此可以在哲学探索中进行推理。”这是哲学探索中至关重要的一步。从此并非每一种自然假说都是合理的,并非光明与黑暗的战斗、相生相克的原则都能解释世界,在所有的假说中,开始有某种假说优于其他。换句话说,开始有真理存在。数学即真理。

牛顿由此开创了现代科学。从这个结点之后,科学成为科学。

上学的时候,我们曾惊诧于每一门课上都有牛顿。他是各种领域的奠基人——力学奠基人、光学奠基人、宇宙学奠基人、微积分奠基人。他提出了寻找自然原理的四大规则:事物的原因应寻求简洁;对相同现象寻求相同原因;将实验中稳定而共有的物体特性视为普遍属性;将现象中归纳的命题视为正确。这四条原则至今仍是科学发现的原则,在可预见的将来依然如此。这是穿透黑暗世纪的光。中国古代并不缺少自然科学家,但缺少一位牛顿,这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改变的事实。

牛顿毕业于剑桥大学,这是科学的伊甸园。除了牛顿,另一位改变现代科学的人达尔文也出自剑桥。剑桥小镇古朴而美丽,走在学校里,似乎走在时间之外的永恒的城堡。校园历史悠久,国王学院和三一学院的建筑都已穿过数百年历史,宽广的院落,圣洁的哥特式教堂,攀爬藤蔓的石壁,深色木制桌椅与烫金古书。小酒吧在石板路旁,挂着数百年不变的招牌,如同忘掉时间的乐园。在伦敦大火毁掉大部分王宫建筑后,在剑桥仍可以找到古老的英国。能感受到校园里思想的氛围。草坪广阔安宁,穿城而过的康河水在绿叶下潺潺流动,叹息桥留下学生的叹息,康桥留下诗人的隽语。

剑桥三一学院1546年由亨利八世创建,培养过培根、拜伦、罗素、甘地等著名思想家。他们的雕塑陈列在三一学院的小教堂,享受着寂静的光荣。传说中,牛顿是在一棵苹果树下得到了万有引力的灵感,无论这是不是真的,这段故事都已经是世界史上最浪漫的传奇之一。三一学院外墙下至今仍种着一棵苹果树,供游人拍照留念。这是世界上最安宁、最低调的学堂,也是世界上最光荣、最骄傲的地方。

【洛克之后,才有民主】

1687年,牛顿出版了《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总结了三大运动定律和万有引力。

1688年,光荣革命爆发。英国在不流血的革命中完成了民主的转换。

1689年,牛顿成为大学代表进入议会,遇到了他在伦敦最好的朋友——约翰·洛克。

约翰·洛克是现代历史上最重要的思想家之一,他不算最深刻,也不算最广博,与之前的马基雅维利比起来,他没有那种直截了当的尖锐,与之后的让-雅克·卢梭比起来,他又没有那种田园牧歌式的浪漫。他不是最打动人心的哲学家,然而他让后人记忆长久。他是将宪政民主的思想进行正式表述的第一人。现代政治的两大主要元素,民主与宪政,13世纪的英国我们追溯了宪政,而在17世纪的英国,我们看到了民主。

民主是什么?是穷人的愤怒,是大众的疯狂,是多数人的统治,还是野心家的口号?在洛克之前可能都是。但在洛克之后,民主是理性的自由。

洛克是宪政民主的先驱。在他之前,古代哲学家发展了充分的关于民主与共和的讨论,中世纪圣奥古斯丁和圣托马斯在教会的基础上讨论政府,新教改革时期,改革家马丁·路德和约翰·加尔文在个人罪愆和救赎的基础上建立政治,文艺复兴中的佛罗伦萨,马基雅维利写下有关权力斗争的《君主论》,他谈论现实政治,而不是理想的善的国度,他讨论要维持统治所必须的君主技巧,包括足够的机智和必要的残酷。

最重要的现代开拓者是英国的托马斯·霍布斯。他继承马基雅维利的大胆,从现实出发,从道德不完满的人的身上寻找理想国的可能性。他提出国家主权的概念,他分析人性,从人强有力的情感推导出自然法。他开创了一种新的分析方式:假设所有人处于原始没有国家的“自然状态”,按照人天生的权力欲、猜疑和竞争导出必然的战争,而为了保持生存,人类必须放弃与生俱来的为所欲为的权力,让渡一部分权力,组成国家。他写下一个如同生命的主权国家,用传说中巨人的名字命名为《利维坦》。他赋予统治者最高的绝对权力,因为在组成国家的时候,臣民已经将这些权力赋予主权者。他认同优良君主的统治,怀疑大众民主。他让颁布法律的权力成为统治者的至高无上。

所有这些半是诗意半是神学理论的政治著作,对现代国家都是开创,但远不够形成制度。洛克真正将头脑思辨转化为政治现实。

洛克毕业于牛津大学。他秉承了牛津古老的优良传统,思想朴素清晰,善于理性思辨。他的文章并不长,语言也简洁易懂,但他阐述的原理成为现代民主的原理。洛克在牛津期间与多位科学家共事,后来获得医学学士,他曾在联邦德国纳姆医生的指导下学习,这为他后来的著书《人类理解论》打下重要基础。1679年,他开始撰写重要著作《政府论》。1683年,由于涉嫌参与y谋,洛克逃亡至荷兰,在此期间,他回顾修改自己的作品,大量草稿成书,《政府论》就在这时出版发行。

天赋人权。生命、信仰、财产的权利。自然法。委托立法。“社会中,人的自由是指,除了立法机关根据全民委托制定的法律外,不受任何其他法律的约束。”

这些是我们已多么熟悉的现代政治的基本原理,熟悉到很多时候我们忘记了它们的出处。洛克的《政府论》是针对当时绝对王权的政治主张的朴素辩论,在洛克之前,几乎所有著书都赋予统治者过大的权力。他们谈论统治之道,不谈论限制。洛克是英国议会精神的发扬。他不认为人的自然状态纯是战争,他坚信人有天赋的自由和理性,自然法就是自然的理性。自然法可以简单地表述为:人都有义务保存自己,并不侵害他人。只有在有人违反自然法时才需要有权威来审判。政府就是被人自愿赋予这种权力的机构。人有权利选择加入、考量或推翻一个政府,人在社会中,是建立契约的自由、平等之人。

这些为每个人所做的宣言,只有跟生杀予夺任凭权威的古代相比,才更显得弥足珍贵。洛克哲学不算是巅峰之作,但他提出的权利与自由成为百余年后现代美国建立的思想基础。他的为人和他的文章一样朴素,可他却比很多光环万丈的昙花一现者更被历史铭记。他的政治论述直接影响了杰佛逊、麦迪逊和许多美利坚合众国的开国元勋。

1689年,当牛顿遇到洛克的时候,洛克刚从荷兰的逃亡中归来。在接下来的两年间,牛顿和洛克成为至交好友。两个人交换了大量书信,讨论圣经经文问题,牛顿向洛克倾诉了自己内心的很多情感困扰。有的时候,很难想象一段很短时期中的一对朋友竟能改变历史如此之多。洛克和牛顿保持了真挚的友谊,走过了历史注定的多事之秋。

【没有流血的革命】

光荣革命。多事之秋。

1688年的伦敦注定与众不同。在阅读一百年后的法国大革命史和两百多年后的俄国和中国革命史,有一个突出的印象会刻上心头:革命就是牺牲与战斗的血泪史。大革命发明了断头台,每天数以千计的人头在疯狂的呐喊中落地;俄国革命以布尔什维克的专制主义告终,解放的梦想结束于更加严酷的独裁;中国革命以彻底的战争作为基础,从内战到抗战,再到文化革命的人人对战。旧时代的势力在交替中更新,在更新中炮火连天。在这样的历史中,革命似乎等于无尽的鲜血。

可是历史上有一场革命不是这样。

英国革命,没有流血的战争。它似乎是一场软弱的挫败,但结果却带来兵不血刃的革命。它看上去只是一次普通的王位交叠,但实际上带来了政体的转折。英国并不是和平的国度,数百年王位争夺分分合合,玫瑰战争似乎无穷无尽,辉格党和托利党闹得不可开交,新教与天主教也拼得你死我活,王权和民权始终拉锯,可是尽管如此,最终的转换却在一次和平的更迭中平稳进行了。现代国家诞生,英国从此进入君主立宪制,议会掌握权力,政治框架从那时延续至今。

这是如何发生的?听上去仿佛不可思议。

从最客观的角度,英国也不是没有发生争斗。在光荣革命前半个世纪,以议会为信念的辉格党人和以传统为信念的托利党人之间也有大规模冲突。在詹姆士一世和查理一世时期,王权和议会间矛盾扩大。国王的对外政策失败,财政困难,增加借款,宗教问题也引起民众的担忧。1628年,大名鼎鼎的克伦威尔作为议会代表,发表反对国王的演说,引起国王恐慌,国王调集军队,强行解散议会。克伦威尔在几年的蛰伏之后成为了铁骑将军,与王党展开战斗。他带兵多次凯旋,战胜了贵族的军队,肃清王党守军,将国王赶至苏格兰。议会宣布自己为最高权力机构,克伦威尔却没有抵抗住权力的诱惑,将权力集中,登基加冕成王。尽管战争最后仍然以王权告终,但这些胜利奠定了半个世纪之后的议会地位。克伦威尔的雕塑至今仍竖立在威斯敏斯特议会宫的墙外,赫然醒目。

从进一步的角度,光荣革命本身也不仅仅是议会的革命,同样是宗教的对抗。英国国教和天主教之间的对抗由来已久,几乎每一位国王都会因为其宗教信仰引起争议。在光荣革命前夕,坚持英国国教的议会,在坚持天主教的国王死后,担心下一位继承者仍然是天主教,便从海峡对岸接回了异乡的驸马,奥兰治的威廉做新的国王。这是国教的胜利,也是议会的胜利。初来乍到的国王并不熟悉国内势力,很依赖议会,交出了很多直接的权力。议会从而成为决策国家进程的主要力量,在与国王的妥协中走向民主的合作。

而从最远的角度旁观,这一次革命是整个群体的崛起。通常将他们称作资产阶级,但他们不仅是只有资产而已。他们远不仅是商业家和新兴的富人,因为商人和富人从古希腊到古中国从不缺乏。他们也不仅是新教的信徒,因为新教在其发源地德国和低地国家并没有如此的力量。他们是一群目光清明、内心笃定的精力旺盛的人,他们不喜欢疯狂的神迷状态,也不喜欢保守的温顺,他们习惯于按事实和逻辑看事情,因规则而行动,他们在辩论中达到目的,相信人的追求和人的限度,他们对实际经验的重视远远超过先验灵知,他们喜欢理性、理性,还有理性。

这是一群为现代世界制定出原则的人。是他们让英国的革命与历史上千千万万次暴力的起义不同。他们不只是追求王位与势力,还寻求制定出新的让每个人理性接受的制度法则。他们为一切寻找原理。因为力,所以运动。因为权利,所以法律。因为契约与合作,所以有国家。

很难想象,如果不是这样一群特殊的喜欢理性思辨的人们,人类的历史还会在反复无常中徘徊到什么时候。无论是之前还是之后,历史上从不缺乏流血冲突、推翻政权、权力斗争,然而能将这一切转化为新时代的,只有科学革命那一百年的英国。

只有这时,才理解牛顿和洛克的历史意义。

【旅游指南】

剑桥

交通方式:

由伦敦国王十字火车站乘火车,一小时左右可到剑桥。在剑桥可完全步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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