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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部分

作品:拉练

作者:何顿

内容简介:

“拉练”是军队里一个很重要的训练节目,这是为了增强下级军官和士兵的体质及加强战斗力的一种训练。在拉练过程中,每个人都会在一种纪律严明的压力下磨励自己,使这支队伍变得更加团结和更具有凝聚力。倘若这支原本只有七分战斗力的队伍,在拉练的锻炼中会变成一支顽强的有十分战斗的队伍。这便是军队里经常拉练的目的。

正文

“拉练”是军队里一个很重要的训练节目,这是为了增强下级军官和士兵的体质及加强战斗力的一种训练。在拉练过程中,每个人都会在一种纪律严明的压力下磨励自己,使这支队伍变得更加团结和更具有凝聚力。倘若这支原本只有七分战斗力的队伍,在拉练的锻炼中会变成一支顽强的有十分战斗的队伍。这便是军队里经常拉练的目的。

一九七0年七月里,长沙市b中学的大c坪上,吵吵嚷嚷地伫立着现两百多名高中学生。他们背上压着自己打的方形背包。所谓背包,这是一床草席、一床蚊帐、一床毯子和换洗衣服,和十五斤大米及一本毛主席著作。男同学的脖子上均吊着一个军用水壶,女同学的脖子上除了一个水壶外,手上或背包上大多吊了一个塑料桶子,红的绿的黄的都有。这在男同学眼里,她们是为了洗脚而准备的。这些桶子不是一颤一颤地打着她们的p股就是撞击着她们的大腿。这在何建国、李林和杨小平看来特别好笑和可怜。

“搭帮我们不是妹子,”杨小平望了眼周围的女同学,见她们手上都多一样东西,不免同情她们道,“你看她们好麻烦,拉练还要多带一样东西!”

何建国一笑,“工宣队的说,每天要行军三十公里。”他说,“那会累醉去。”

李林说:“要走到平江的革命根据地看革命历史。”

“先走到开慧公社,”杨小平说,瞧了一眼周围的同学,又望了一眼瓦蓝的天空,“再去平江革命根据地,然后再走回来,反正要走死一条命。”

“瘦一身r罗。”何建国笑笑,“炊事班的早上就出发了。”

“炊事班的就有事做埃”李林折过头来看着他们,表现出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两百多个师生要吃饭。我看见他们挑着锅子和菜,背都压弯了一截。炊事班的会累醉去。最开始高老师问我去不去炊事班,我一听,脸都白了,我对高老师说,我不晓得做饭菜……”“炊事班比我们好,我要是你,我崽就不去炊事班!炊事班行动比我们自由,炊事班的有吃,肚子不会亏。”杨小平说,一双眼睛四处看着,在人堆里寻找那个将率领他们野营拉练的工宣队的赵营长和彭指导员。“没看见赵营长埃”“我来的时候看见赵营长在校门口。”杨小平说,望了眼校门那个方向。

工宣队的赵营长是个三十几岁的湘南大汉,浓眉虎眼,大鼻子,皮肤黝黑,身材称得上伟岸。b中学的老师和学生都尊称他为“赵营长”。赵营长是个转业军人,他在部队里的职位是营长。他不过是刚刚从部队里转业到工厂,就率领工人阶级进驻了学校。工宣队进驻b中学的那天,赵营长着一身草绿色军装,头上戴一顶摘去了帽徽的新军帽,很军人地昂着头站在大c坪前的主席台上,这让在台下的师生都觉得他不像个工人阶级,而像个解放军。为此学校革命委员会主任(即校长)在全校师生的大会上,居然冲赵营长敬了个使很多同学事后讥笑了很一向的军礼。当时同学们和教师都坐在沙子和炉渣鲠p股的地上,抬头瞧着端坐在主席台上说话的一脸麻子的校长和绷着脸坐在一旁的赵营长及另外三个工宣队代表。“我首先代表全校师生向工人阶级,向领导我们革命的首长同志敬礼!”校长说了这句话,就一脸庄重地站起来,冲坐在一旁的着一身军装的赵营长敬了个手心朝外的军礼。

这让坐在台下听校长讲话的杨小平、何建国和李林差点大笑起来。他们相觑着暗笑,因为这个在他们眼里长相像汉j样的麻脸校长敬了个令他们要笑死的军礼。在他们对军礼的认识里,应该是手掌伸直,手心朝下,手指头贴近右边的太阳x。

那天散会后,他们从学校里出来,便在马路上相互敬着手心朝外的军礼。“向首长同志敬礼。”杨小平对何建国敬了个校长式的军礼说,一边嘻嘻笑着,露出了一大片牙齿。接着他又向李林敬了个校长式的军礼,“向首长同志敬礼。”他对李林笑嘻嘻地说,一边捂着嘴巴笑得把脸扭了过去。他不愿让何建国和李林欣赏他脸上的缺点——那副龅牙齿。

“校长是个乡里人,不晓得敬军礼。”何建国说,“赵营长都笑了。校长跟电影里的汉j一样,校长说话也是一口乡下腔,咕叽咕叽的,我最不喜欢听他作报告。”

李林说:“我也不喜欢听他作报告,他一说话,我就要打瞌睡,听不懂他的话。”

“他要我们向工人阶级学习。校长说,工宣队的赵同志在部队里时是营长,”杨小平又笑得捂住自己的嘴巴,以免露出他那口不好看的龅牙齿,“我爸爸就是从部队里下到地方上来的。”杨小平趁机又卖弄一句,“我爸爸转业的时候就是个师长。”

“我们晓得你爸爸是个大官。”何建国说,“我们全班就只你是高干子弟。”

“什么高干不高干,还不是一样。”杨小平不想跟他们把距离拉开说,“高干不高干都是人,人又没有区别。”

“人当然有区别,你爸爸有小车坐。”李林说,“我天天看见一辆黑色的小车接你爸爸上班。校长都只有骑单车的份,你爸爸的官比校长要大几倍。你说是不是?”

杨小平就觉得脸上非常有光地一笑,“那我不晓这些事。我不管的。”

杨小平生一张圆形脸,眼睛黑而亮,尖鼻子,嘴巴很大,包容着一副一颗颗玉米样大的龅牙齿,这使他笑的时候产生了一个习惯动作,那就是用手去捂嘴巴,好使别人看不到这副黄黄的龅牙齿。杨小平的父亲是什么干部他们不知道,他们只知道他父亲是高干,是“二野”下来的干部。杨小平因为是高干子弟,自然是班上最目中无人的,在他们班上,高干子弟就他一个。原来还有一个女同学的父亲也是高干,这个女同学姓孙,名小燕,可惜孙小燕的父亲去年被造反派揪了出来。她脸上的光彩一下就y了下去,好像太阳y了一样。杨小平的父亲没有被打倒,他当然就还有资格调皮,虽然他们已经读高中了,可他仍然跟没长大一样,还经常上课时用弹弓打女同学的后脑袋。他使用的弹弓很小,一根铁丝拧成一个比火柴盒大不了多少的“”丫“字,上面缠一根女孩子扎头发的橡皮筋,用作业本纸做一些小子弹,时常在上课的时候弹女同学的后脑袋。有天上语文课,一个名叫叶小秋的女同学愤怒地站起身,对班主任高老师说杨小平用弹弓打别个的脑壳。

“高老师,”叶小秋生气地指着把眼睛望着天的杨小平,“杨小平上课用弹弓打别个的脑壳。”这个“别个”当然是叶小秋自己。高老师黑着脸走到杨小平的课桌前,弯下腰检查杨小平的抽屉,又低下头,查看杨小平的书包,搜索了半天,结果只发现几颗用作业本纸折成的子弹。高老师把那些纸弹没收了,附带还没收了半包飞马牌香烟,但没找到弹弓。下了课,何建国和李林躲到臭烘烘的厕所里抽烟,杨小平跑来要烟抽,边笑得嘴巴很开地炫耀地告诉李林和何建国说,他把弹弓藏在袖筒里了。弹弓很小,藏在袖筒里高老师自然找不到。

赵营长在全体同学和老师的期待中出现在c坪的主席台上了,随赵营长登上主席台的还有b中学高一年级的彭“指导员”,当年全国人民学习解放军时,长沙市的任何一所中、小学都把原先“班”的称号改成了“排”,把年级改成了“连”。以前的年级组长马上就摇身一变成了部队建制的“指导员”了,当然就显得神气些。彭指导员手上拿着一只装电池的电喇叭,那时候这可是不可一世的新式武器。这么多人搞野营拉练,当然要配备能让两百多人的耳朵可以听见的电喇叭了。赵营长站在台上笑着——露出了两排很大一颗的藏满烟垢的牙齿,瞧着眼下这群叽叽喳喳的学生,对彭指导员说了几句什么,于是彭指导员举起电喇叭,把嘴唇对着电喇叭开口作指示了。“请同学们注意,各排按做广播c的位置迅速集合!”他扯大嗓门喊道,一只手在空中挥舞着,“队伍马上将要出发了,请班主任迅速清点各排的人数!各排的排长迅速向主席台报告!”

何建国、李林和杨小平被班主任叫到队伍里去了。班主任高老师是个高个子男人,戴一副酒瓶子底样的近视眼镜,一张猴脸,一口常德腔,见他们仍站在树下说话,猴脸上就很不高兴的样子说:“你们硬要挨点名批评好过些是吧?集合了。”

何建国、杨小平和李林就把搁在地上的背包掮起来,迅速走进了自己排里站好。他们三人站在了一起。杨小平个子矮一点,平时上体育课站队列时,杨小平被体育教师排在稍前面一点,这会儿排长高艳红跑过来,要求杨小平站到自己该站的地方去。“我要站在这里,我想站在这里。”杨小平不服她的管说,“这又不是体育课,这是去拉练。”

“站前面去罗,你又不是站在这里的。”高艳红说。

“我要站在这里,站在这里又没犯法。”杨小平不听她的指挥地扭开了脸。

何建国虽不是排干部,但在87排就是有凝聚力,这要归功于他个子高,会打架,而且既是校田径队的运动员——掷铅球和扔铁饼均打破了当年市中学生运动会记录面为学校争得了荣誉,又是校篮球队的主力。“我们就是要站在一起。”何建国为杨小平说话,坚决同排长高艳红作对道,“这又不是上课做广播c,你不随我们站在一起!”

高艳红瞥一眼何建国,“你们几个人玩得好,就要站在一起是罢?”

“就是的。”何建国不笑地盯着她,“我们好你帮我我帮你。”

高艳红“哼”一声,走开了,何建国这才嘻嘻一笑,表示他们胜利了。他潜意识里知道高艳红喜欢他,高艳红时常拿眼睛瞟他,这可不是随便望一眼的那种“瞟”,这种眼光亮亮的,含着信息,这种信息传达给何建国的直观感觉就是她喜欢他。但何建国心里却喜欢身姿婀娜的孙小燕。他抬起头,望了一眼站在前面的孙小燕,她一身绿衣服,背上一只大背包,一床草席卷成筒斜斜地c在背包上,手上拎一只红塑料桶。何建国真想走上去,接过孙小燕手中的红塑料桶,减轻一点她身上的负担,但他又知道这是一种自己根本不会去实现的思想,因为同学们会笑。这时他们听见彭指导员站在主席台上施口令了。“全体同学注意,立正!”彭指导员对着电喇叭大声喊道,“向前看——看齐看齐看齐!”他一连叫了三个看齐,眼睛虎视眈眈地望着下面的队伍,“还有同学没看齐,还有同学心不在焉!还有几个同学眼睛望着别处啊咧,87排的男同学不要我点名罢!”

87排就是何建国、李林和杨小平他们所在的这个排。他们赶紧站好了,因为他们看见彭指导员正好是望着他们。他们确实没站好,杨小平甚至站出了队伍,而李林正把背包对着主席台,转过身来与何建国说话。“快站好,”何建国说,“彭指导员盯着我们。”

何建国在他们两个中有点当“角色”的味道,这不是他想当这个控制他们的角色,而是他们喜欢听他的。三个人中总有一个为主的,何建国就是那个为主的。何建国生一张被太阳晒得很黑的脸,这张脸很乐观也很自信。这张脸上的眸子很黑,鼻子很大,嘴巴也很大,牙齿生得很齐很白,是一张准男子汉的脸。他是全排较成熟的和被老师认为难以对付的男学生。这会儿他对杨小平和李林说:“听听彭指导员在台上说些什么。”

彭指导员在主席台上宣布拉练的纪律,例如不能掉队,不能一到什么地方就私自买零食吃,不能下河或跳到塘里游泳,一切都要听从班主任和工宣队的指挥等等。彭指导员最后大声宣布说:“如果哪个同学不听指挥,违反规定,学校就要严肃处理,绝不宽容。”

接练的队伍在上午十点钟的灰尘弥漫的太阳里,在彭指导员手中那醒目的电喇叭的指挥下,从b中学的大c坪上出发了,一路唱着雄赳赳气昂昂的革命歌曲,浩浩荡荡。拉练的队伍以排为单位,一共五个排,87排走在中间,排长高艳红手里提着一只红塑料桶子,背上背着一个一床席子横c的背包,背包上还耷拉着一个蓝布米袋。班主任高老师走在最后,但没走在队伍里,而是走在队伍一旁。他是个不计较小缺点,但在大事上绝对坚持原则的老师,他对何建国、杨小平和李林几个调皮学生,总是用一种宽容的口气说:“算了,拉倒罗。”这句话当然是针对他们犯的缺点而言的,例如他们同任课老师顶嘴或者在教室外面抽烟被他撞见了,他在每天放学时刻,便昂着他那张拥有两个“酒瓶子底”的猴脸,总结时表示宽容地挥着手道:“算了,我们拉倒罗。”那意思是他不计较了。

何建国知道高老师最讨厌他和李林,其次讨厌杨小平,因为他们三人是他鼻子底下的调皮鬼,不读书,不做作业,就是他布置的作文,他们也不做,问他们做作文没有,他们总是回答说“不晓得做”。“不晓得做,抄一篇也是好的。”高老师在教室里黑着脸宣讲说,“我是为你们好。你们学了知道是自己的,不是我高老师的。你们将来总要写写家信,或者参加工作后,要写写学习心得什么的。不晓得做作文,总晓得抄吧——?”

高老师拉长声音说,一双眼睛有气不敢发地瞪着他们三人。

但是他们也不抄,高老师就不再管他们的学习了,视87排没有这三个学生。“我只要求你们调皮不要调过了头。”高老师对何建国说,把何建国叫到他房里,还给何建国泡了杯古丈毛尖茶,“调过了头,管你们的就不是我高老师了,而是工宣队,到时候何苦罗?”高老师喜欢说“何苦罗”,这是他语重心长的口头禅,就是说他总是语重心长地在教室里高声反问五十几个同学“何苦罗”。高老师是那种外强中干的男人,文化大革命一开始,他就被比何建国他们高两届的学生揪着斗争过,还押着他挂着“走白专道路”的牌子,从学校里出发,游到南门口又游到五一路,然后再揪着他一路打骂地走回来,把他身上本来就不多的锐气完全彻底地“打”掉了。他现在给何建国和杨小平他们的感觉,就像一只走了气的篮球,拍不起来了一样,这让他们心里非常不屑。

拉练的队伍在大街上行走时,前面和后面的唱歌唱得非常有劲,唯独87排唱歌体现出一种要死不落气的形容。这让骑着单车来回检查的彭指导员,在前面路旁停了下来,专等着他们87排出现。彭指导员的单车上捆着他自己的背包。他穿着洗白了的旧军装,脚上一双黑凉鞋,背上横背着一只灰布袋,肩上背着一顶画着红五角星和“八一”的草帽,这无疑是某部队生产的军用产品。

“你们87排的唱歌声音不行,不嘹亮啊咧。”他举起胸前的电喇叭对87排的同学嚷叫,“要用劲唱,唱出革命的激情来啊咧!就是你们排的声音最低。下定决心,不怕牺牲——预备唱!”他给87排的起歌道,自己率先对着电喇叭唱了起来:“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他一脸亢奋,还不停地挥着他的右手,直到87排的全体同学并不像他鼓励的那般积极地唱着“下定决心”,从他眼皮底下走过去。

中午边上,拉练的队伍声势浩大地走出了长沙市,向东郊农村挺进,路的两旁开始出现农舍、田野和一排排树木了。农民的孩子看着这支背上背着背包和米袋的不很整齐的队伍在太阳下走着,就像看耍猴把戏的班子从门前路过一样,边嘻开嘴巴笑着。这支队伍不再像出发时那么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开始露出疲倦了,歌声从这支拉练的队伍里消失了。这支队伍里每个人的衣襟和背上都被汗水浸湿了,脸上也尽是酸苦地流进嘴里咸咸的汗珠。

“我这一世还没是这样受过累。”何建国说,望了眼空旷的田野,“背着背包每天要行军三十公里,晓得现在走了好多公里了?

你猜有十公里没有?“

杨小平说:“十公里绝对不止,我估计快二十公里了。”

“我脚都疼了,”李林说,“烟瘾也上来了。抽烟不?他妈的抽支烟不?”

何建国听他一说,也想抽烟了。他们的口袋里都带了飞马牌或大红花牌烟。何建国看了眼高老师,高老师此刻走在队伍的前面,走在徘长高艳红的旁边。队伍已经放慢了行军的速度,步子明显变得沉重了。“抽烟罗。”李林从他口袋里掏出了大红花香烟。

“抽我的。”杨小平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包大前门香烟,一脸卖弄的样子,“这是我昨天晚上偷了我爸爸的烟。偷了两包。”

“你爸爸晓得了不会把你打醉?”何建国接过烟说。

“我爸爸不打人的,”杨小平得意地说,“我爸爸只骂人,晓得了也只骂几句。”

“我爸爸打人,”李林接过杨小平递来的大前门烟,一本正经放到鼻子前嗅了嗅,跟老烟鬼一样。“我爸爸用皮带抽,打起人来不做人打,有次打我弟弟……”“你爸爸是拖板车的,”何建国看不起道,“杨小平的爸爸是干部,当然不同。”他说完,掏出火柴,嚓地一声划燃,立即点燃了烟,自然就深深地吸了口,然后把烟吞进肚里,眼睛两边望望,看看有没有老师注意他们,接着让烟从两个鼻孔里缓缓地飘出来。

杨小平也点燃了烟,吸一口憋着,也学着何建国的模样谨慎地两边看看,再让烟从鼻孔里飘出来。李林也是如此。现在他们有烟抽了,疲劳感被烟提起的兴奋取代了一部分。并不是烟真的能消除疲劳,而是抽烟的行为中产生的那种做贼的警觉心理取代了疲劳。抽烟是b中学三令五申禁止的,而彭指导员又总是骑着单车来来回回地巡视,这就让他们不得不警惕,毕竟他们不想受批评,虽然他们也知道发现了也不会把他们怎么样。

“彭指导员来了,”杨小平看着骑着单车驶来的彭指导员说,忙把半截烟藏到了手心里,就是说手握成一个球状,大拇指和食指掐着烟头,另外一截却隐藏在手心里。

何建国的烟抽得快,他的烟瘾在三个人中是最大的,这会儿烟已经燃到了烟头上,他把烟丢到了路边的草地里。李林也学他的样丢了。李林在他们三人中,相对来说又是胆子最小的,他之所以抽烟,是因为他交的朋友都抽烟,而他自己并没有钱抽烟。他的父亲一分钱都不给他,他是靠捡破烂、偷铁偷铜卖钱再买烟抽。

他的烟瘾并不大,他甚至可以一天也不抽烟。他常说:“老子今天一根烟都没抽,饿醉了。”然后做出一副饿醉了相,不得了样地抽着烟。但在何建国和杨小平看来,他抽烟的样子虽然如狼似虎,其实根本就没把烟吞进肺叶里去“熏陶”自己,他只是让烟做客样地在口腔里打个转身就飞快地吐了出来。李林抽烟,完全是喜欢上了抽烟的那种男人派头,在他看来,一抽烟就标志着一个男孩长成男子汉了。所以他就假模假样地抽着烟。

彭指导员看了他们一眼,在单车上大声问何建国道:“累不累?”

“还好样的。”何建国回答说,“就是肚子饿了。”

“我也肚子饿了。”李林说,“我早上只吃了碗稀饭就到学校来了。”

杨小平却不敢吭声,因为他手上还夹着烟,他怕彭指导员注意到他手上正有蓝烟缭绕。

拉练的队伍在一处路旁年轻的树林里休息了,这是预先就选择好了的休息处。炊事班的同学在这里忙着做饭。这是一处斜斜的山坡,遍布着年轻的马尾松、樟树和杉树等交错的树木。何建国、李林和杨小平等十个同学径直奔到了山坡顶上,就好像解放军抢占制高点一样,他们不怕艰辛地爬了上去。他们之所以把疲倦置在脑后,爬到远离群体百多米的山顶上去,就是想背开老师和工宣队的视线,在那里心安理得地抽烟。从山顶上望下去,两边风景都挺好,到处是田野、农舍和郁郁葱葱的树木。远处农舍的黑屋顶上蓝烟袅袅。天蓝盈盈的,有几缕白云在高空中游荡。何建国解开衣扣,解得只剩了最下面的一粒扣子,露出了白白的胸脯。他谁也不在乎地点上支烟,猛吸了几口,东张西望地看了几眼四周,觉得周围青青的全是绿色,于是疲劳都减少了很多。

“何建国,你们在这里抽烟啊!”孙小燕走过来盯着他。

孙小燕是何建国心中的秦怡。当年秦怡在很多中学生心目中是个大美人,秦怡主演的电影,他们在读小学的时候就都看过。秦怡成了他们心中最温良最美的女性。父亲被打倒了而脸上失去光泽的孙小燕,便是何建国眼中的秦怡。要是别的同学对他说这句话,他一定会骂一句脏话,比如说“关你卵事”,但是孙小燕用责备的眼神对他说这话,那就是另回事了,“我是好玩抽烟。”何建国男子汉j样地望着她。

“你就只晓得抽烟!”孙小燕瞪着他,“会把你的肺和肠子熏得很黑的。”

何建国望了眼四周,“我不抽了。”何建国瞅着他喜欢的孙小燕,在地上揿灭了烟。

“妈妈天天骂我哥哥抽烟。我妈妈不喜欢男孩子烟飙飙的。”

“要开饭了,”何建国转移话题说,“你安排班上哪个去端饭吗?”

所谓“班”是87排下面的建制,在部队里排下面就是班么,既然班被工宣队的改成了排(按部队编制,一个加强排正好是五十名战士),那么从前在班上设立的“组”自然就提升为“班”了。

孙小燕便被班主任高老师临时提拔为87排第四班班长,因为原四班班长是个女瘸子,走路一拐一拐的,不参加拉练。孙小燕当然就拿出班长的责任心,向她手下的九个同学分配任务。“你和李林去端饭。”孙小燕顺势安排他说,说完一笑。

“李林,班长交给你一个光荣的任务,去端饭。”何建国对走拢来的李林说。

孙小燕很愉快的模样笑笑,“你们两个去端饭,都要做事,不然就都没饭吃。”

“我不去咧。”李林躲懒说,“我又不是干部,干部去,你是班长,你去。”

“你就不能去?你是伢子,有劲些。”孙小燕望着李林。

“我没有劲,我一两劲都没有。”李林很计较自己的劳动力,“我只会睡觉。”

“那我也不去,”何建国说,他确实感到很疲劳,“我没一点劲了。”

孙小燕见他反口,就生气地瞥他一眼,转身下去了。何建国看着军装在她身上显得过于肥大的她那苗条的背影,觉得她一定比他还累,就准备还是去打饭,但又觉得不好开口说“我去”。他看着站在一旁笑着的李林。他真想骂李林一句什么,但骂他没意思,就扭开头,眼睛望着树梢出神。树梢上有一对极漂亮的小鸟,正叽叽喳喳地叫得很欢,仿佛是欢迎他们来到它们的世界做客似的。“好漂亮的鸟埃”何建国对李林说。

“要吃饭了。”李林说。

“吃你娘的肠子。”何建国扔出这么一句话道。

何建国把视线抛到山下,一些同学已经开始排队打饭了。饭是排长率领班长从炊事班的饭锅了里打来的,再由班长分配给自己班的每个同学。何建国陡然感到肚子饿得直叫,咕咕咕什么的。

“我肚子饿得直叫,要吃饭了。”他看了眼蓝蓝的天空,又偏过头来望了眼李林,李林也望着他。“我吃饭去,我饿了。”

何建国走下山坡时,见孙小燕提着一塑料桶饭,艰难困苦的样子向上面走来,就赶紧跑过去接孙小燕手中的饭桶。“我来提我来提。”他向孙小燕讨好地一笑。

下午三点钟,休息了一个中午的同学,在不很强烈的太阳里站好队后,彭指导员站在一块高高的奇形怪状的石头上,扯开喉咙对着电喇叭作了些交代,于是队伍又开始向前方开拔了,自然是浩浩荡荡的。“我们唱一首革命歌曲,提高士气啊咧。”彭指导员举着电喇叭走过来,高声起歌道:“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预备唱!”

于是87排的全体同学就敞开喉咙唱毛主席语录歌。《世界是你们的》了。何建国没有开口唱,他没有劲唱。李林也没有唱,杨小平也没有唱。彭指导员的眼睛很好,耳朵也很尖,他走过来,“你们这里没有声音啊咧。”他指出说,脸上是批评的表情。

彭指导员喜欢在一句话的后面老是加上“啊咧”两个语气词。

比如说,他批评同学时总是说“你要表现好啊咧”或者说“你这种表现不行啊咧”。

彭指导员总是用“啊咧”两字在他说的一句话后面结尾,大概是表示凝重什么的。彭指导员批评你时,眼睛就很革命地瞪着你,表示他不怕你。彭指导员在教室里宣讲他自己的家史时,总是一脸标榜的形容道,他祖宗十八代都可以请你去查,十八代都是深受地主压迫的正宗的贫农。他搭帮共产党,翻身做了社会的主人。他现在是恩格斯说的“人类灵魂的工程师”。

就这么回事。

“你们这里没有声音啊咧,怎么回事?”彭指导员大声质问。

何建国和杨小平马上就张口唱起来:“……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晨八九点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

队伍继续向前走着,“彭指导员最讨嫌。”杨小平说,“我猜要我们拉练的馊主意就是他想出来的。他只想体现出他最革命,一个祖宗十八代都是乡里宝的神经。”

“他想当校长。”何建国估计说。

在学校里,校长是最大的官。“他这乡里宝当校长,那我不读书了。”杨小平说。

“莫说了,招呼他听见了。”李林小声说,望着站在那里冲他们鼓士气的彭指导员。

彭指导员正站在路旁,手举电喇叭,一只手打着拍子地唱着歌。

“听见了也不怕他。”杨小平讲狠地一昂头,“最多就是不读书了,把我开除。”

他们待彭指导员离开他们后,杨小平又摸出了烟,递了支给何建国,但他没递给李林。李林问他要大前门烟抽,杨小平说:“你莫浪费,你只是好玩,又没真正的烟瘾。”

“我有烟瘾。”李林继续问他要,“搞一根看?”

“你是假抽烟。”杨小平说。

“我是真抽烟。”李林伸手要,“来罗。”

杨小平用不着讨好李林,骨子里他还有点看李林不来,因为李林的父亲是拖板车的,长期是一身臭汗地从他眼前过路,一张脸黑不溜秋的。“你自己有烟抽。”杨小平说。

“我的烟比你的烟差些,”李林说,望着他,“搞根大前门给我,莫小气罗。”

杨小平对他一笑,“我只剩一根了。”他说,“还有这么长一截路要走。”

李林就不再问他要了,而是把眼睛四处望,看着路两旁的景色。路两旁自然是金灿灿的田野和树木,和正在田头上劳动的农民和抬起头看着这支队伍路过的小孩。

“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预备唱!”走在前面的赵营长情绪来了,回过头来对87徘的全体同学发出号召地唱道。前面86排的同学唱完一首歌后,为了消除大家行军的疲劳感,把上午出发时那种饱满的情绪调动起来,忽然就集体大声嚷道:“87排的,来一个!87排的,来一个!一二三,快快快!一二三四五六七,我们等得好着急!87排的,来一个!……”赵营长7排的同学没有反应,就回过头来大声起唱道:“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唱!”他自己率先唱起来,87排的同学没精打采地跟着赵营长唱着,肩上掮着他们的疲劳,歌声当然就软绵绵的,听上去自然就一点也不宏亮。

五点多钟时,这支拉练的队伍在一所大队(即现在的村)小学的门前停下了,这便是今天旅途的终点站。这所大队小学没在路边上,而是弯进公路的一片桔林后面,这也是事先就联系好了的。这所小学的门前是一块坪,有两个不符合标准的篮球架,即几块板子随便钉在两根粗祖的木头上的篮球架,上面嵌着一个不规则的要圆不圆的铁环。拉练的队伍依次在这块坪上坐下了,大家都举着绿绿的军用水壶喝水,边等着老师讲话。

何建国在彭指导员举着电喇叭交代事情的时候,眼睛就盯着这种篮球架,心里却想笑。

“这号鬼篮球架,”他对李林说,推了下李林的肩膀,“看罗,这未必投得球进去哎?”

“今天的野营拉练同学们都表现得很不错啊咧,没有一个同学叫苦的啊咧。”彭指导对着电喇叭总结今天的成绩,脸上是一种不知疲倦的高兴,“没有一个同学掉队。这充分证明了伟大领袖毛主席说的:”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野营拉练就是为了增强同学们的组织纪律性,培养同学们吃苦耐劳的思想品德……“”我肚子饿得叫了,他还说这些话。“杨小平低声对何建国说。

“我们既然是学习解放军,那就要全盘学习。”彭指导员看了眼鸦雀无声的会场,“晚上睡觉,各个排都要安排站岗放哨的,轮流站岗,每人站一个小时,由各排自行安排。我们半夜里,随时都可能查岗的,不许躲懒睡觉啊咧,要学解放军保持高度警惕。”

“还要站岗,”何建国说,“防止坏人搞破坏。”

“从明天开始,我们的野营拉练会增加一些新的内容啊咧。”彭指导员兴高采烈地说,“比如在行军途中,发现敌机来了,马上会吹号疏散。一声疏散,两分钟内,路上要做到看不见一个人,当然不是要你跑到马路边上站着,而是像解放军那样卧倒……另外,我们是临时借用兄弟学校过夜,要爱护公物。”彭指导员对着电喇叭说。

“这未必还要你罗唆,在学校里就交代了的。”李林对何建国说,“罗里罗唆。”

“损坏兄弟学校的公物,一律要照价赔偿,还要挨批评,严重的,还要受处分。”

“莫讲话,听他说。”何建国说。

“还有一点要强调,不能私自下塘游泳啊咧。不要以为自己会游泳就下塘游泳,发现如有同学破坏纪律——游泳,学校会要严肃处理,一切行动要听从指挥……”“那我们怎么洗澡呢?”杨小平不服地嘀咕道,“我们总要洗澡才睡觉。”

“洗澡只能提水洗澡,不能借故洗澡而下塘游泳啊咧。”彭指导员说,他扫了眼在坐的全体同学,见大家都对他讲话不耐烦了,这才宣布:“现在以排为单位解散。”

大家解散后,就一心等着炊事班的同学吹号开饭,因为炊事班的同学不吹号,其他同学不能擅自走过去妨碍炊事班的紧张劳动,这是彭指导员在训话时交代的。炊事班的同学已经把米收去煮去了。班长把米从每个同学的米袋里收集起来,交给排长和班主任,炊事班的拿着米便去煮。“我口里都吐酸水了。”何建国对杨小平说,瞧了眼正忙着煮饭的那些炊事班的同学,“还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开饭?我肚子都饿扁了,比中午时还饿些。”

“我也饿得要死,中午时我没吃什么饭,吃不进。”杨小平说,他一身的疲惫,索性躺到了地上,把两手垫在一起,当枕头枕在脑袋下面。“我们现在是吃长饭的时候呢。”

“你还以为你是在吃长饭?”何建国看着他,“你没有长了。”

“那不见得,我还只十六岁,”杨小平推断说,“男长三十慢悠悠,老话说。”

“还长六十呢,你睡了没醒。”何建国不屑他的论调,看他一眼,“我只希望现在就吹开饭的号声,赶快吃饭。我肚子都直叫了。

炊事班的同学应该早点做饭。“

半夜里,军号忽然在宁谧的充满蛐蛐和青蛙的叫声的田野上响起来:哒哒打哒嘀哒打哒什么的。何建国和杨小平睡得很沉。何建国一小时前刚刚把岗站完,不过是刚刚沉入到睡乡就被站岗的李林叫醒了。“何建国何建国,夜行军了。”李林高声喊他说。

何建国脑子里闪现了前天在学校大c坪上,彭指导员面对全体同学交代事项时说的话:“还有,每个同学都要作好夜行军的思想准备。解放军是经常要夜行军的,而且在夜行军中还不能发出响声。军号一吹,五分钟内必须将背包捆好,整装出发。所以要行动军事化!万一将来有一天打仗,敌人来了,你捆背包要捆半个小时,敌人不会把你杀了?!”

当时会场上发出了一大片欢炔的嘿嘿嘿嘿的笑声。

何建国以为这只不过是说说而已,因为他想他们也要睡觉的。

现在夜行军来了,何建国真的有些不想起来地爬起来了。他平常在家里,不睡到早晨七点一刻,他的父母是不要指望他起床的,星期天有时候一个上午都是在床上消灭掉的。现在他得爬起来,还必须行动军事化!他一个大男人,总不能输给女同学。他三下两下地扯下蚊帐,也顾不得折叠,放在当枕头睡觉的换洗衣服上,打开塑料布就摸黑捆扎着。那时候,老师要求每个学生把背包打成横三竖二的“日”字,因为解放军的背包就是这样打的。何建国在杨小平家里练习过不下十次,当然三下两下就把背包打好了。

何建国见孙小燕还蹲在那里手忙脚乱地打着背包,就走上去替她捆。

这是一间腾空了的破旧的教室,他们就睡在地上,地上铺着稻草,他们的席子铺在稻草上。男同学睡一边,女同学睡一边,脚对脚。

教室里没有电灯,只有同学们自己带的手电筒光在教室里晃来晃去。

“我不会打背包,”孙小燕感激地看着替她打背包的何建国。何建国不吭声,三下两下地将她的背包捆成了一个“日”字,又把孙小燕带的米袋扎在背包上。这时很多同学已经背上自己的背包走出去站队去了,因为彭指导员站在那里计算时间,看哪个排的行动最快。

“今天的紧急集合,87排的行动最快啊咧。”当全体同学和老师都出来站好队后,彭指导员称赞87排说,“现在,敌人就在前面不远,我们不能发出任何声音,走路要悄悄的,不能用手电筒照路,因为这会让敌人发现。现在出发,87排的走头。”

87排在班主任高老师地带领下,出发了,天上星星满缀,月亮弯弯一线挂在远方的山巅上,世界还黑乎乎的,树木山丘都只是黑乎乎的影子。左右农舍里,狗听见了齐刷刷的脚步声,当然就发出了叫声,而且叫得很凶,于是这里那里都是狗叫声。夜行军的队伍却不敢发出声音,连咳嗽声也不敢发出来,甚至连脚步都尽量放轻。队伍朝前走着,走了一截路,瞌睡才如灰尘一样从他们脸上滚落下来。他们的精神都集中在地上,怕万一踩着石头发出响声而被假设的敌人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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