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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让心儿变成破鞋的是我,没保护好她的也是我,没办法为她讨回公道的还是我。我从来没有经历过这麽大的变故,我本以为自己是个坚强,冷静,勇敢的男人,但真的到了那个时候,我才发现我自己远没有自己想像得那麽优秀。我的脑海里一片混乱,我根本不知道该怎麽办才好。

我悔恨而且自责,无法冷静地去思考该怎麽应对。

但问题是,在那以後我无数次的回想,直到如今,我也没有想到那时候有什麽办法,能真正地为心儿讨回公道,而且不用付出我的家庭无法承受的代价。

如果是现在,或者可以尝试在网路上爆出这件事以求被注意,这麽做还有一丝丝可能性,能形成舆论,让伤害心儿的那些混蛋得到公正的判决。但即使是这样,我恐怕也必须付出所有的精力和时间,没办法参加高考了。换言之,最低的代价,也需要我和我的家庭放弃未来。

我不是不愿意。我愿意的。无论为心儿做什麽我都愿意。时至今日,我可以毫不犹豫地说一句,就算要用我的生命去换心儿的,我也愿意。我愿意用我的一切,换心儿的平安和幸福。我愿意的。我只是明白了一点,这个世界上,像我们那样的家庭受到侵害以後,即使能幸运地找回公正,也需要付出完全不对等的代价。所以现在我理解我的父亲和奶奶,他们看似可以选择,但其实没有选择。

所以那时候的我只是哭着,但哭有什麽用呢。我的眼泪,我们一家的眼泪是那麽不值一提。就算是这世界上最有名的两道墙所见证过的那些眼泪,也都一样不值一提。孟姜女哭倒了长城,可是长城依旧绵延至今。耶路撒冷的哭墙聆听了犹太人数千年的哭泣,但时至今日,犹太人在它身边哭泣时仍然朝不保夕。现实是从来不会因为你哭或者不哭而有任何改变的。所以,哭过之後,心儿还是拿起了笔。

「心儿,别签啊。别签。」我痛苦地呜咽着,想要冲上去阻止她,但被父亲强硬地拉住了。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心儿在那张颠倒黑白的纸上签字,眼睁睁地看着她按下了手印。

眼睁睁地看着她这样交出了自己的一生。

做完这一切的心儿表情有些恍惚,苍白的脸颊和目光呆滞的眼睛让我无法直视。父亲刚拿着那几张纸离开房间,我就跳上了床,拼命抱紧她仍然在剧烈颤抖着的身体。我甚至不知道怎麽安慰她,因为所有的语言在她遭遇的这一切面前都苍白无力。我只能抱着她,叫她的名字,拼命说着对不起。不知道过了多久,心儿突然在我怀里轻声道:「哥哥,你又没有做错事。」

我哽咽难言,紧紧搂着她回答道:「是、是我把你、把你……」

心儿也伸出手臂抱紧我的腰,小声而坚决地说道:「哥哥,那是我愿意的。

我自己愿意给哥哥的。」

我不知道说什麽好,只能用力抱着怀中纤细柔软的身体。片刻之後,我就听见脚步声离开堂屋,听见汽车从我家门口远去。我只好放开心儿,刚刚松开手,父亲就和奶奶一起走了进来。

父亲一只手抹着眼泪,另一只手里紧紧地抓着那几叠钞票,没品尝过人世疾苦的我不知道那大概是他拼死拼活干五年才能挣到的钱,而且还要在不被克扣,欺骗和拖欠的情况下才能拿到。而奶奶第一次对心儿表现出了一抹迟来的亲情,颤巍巍地走向床边,一边走,一边咧着已经没牙的瘪嘴,泪水在她脸上的皱纹间纵横流淌,痛苦地说着:「闺女,没得法啊,没得法啊……我和你爹对不起你……没得法啊……你别怨我们……你生在我们家……是你的命,是你的命……」

她走到床边,第一次伸出乾枯的手想摸摸心儿,但举到一半的时候,她突然痉挛般地咳嗽起来,咳着咳着,苍老瘦小的身体像是被风吹断的枯枝一样倒了下去。

虽然一直对心儿不好,但毕竟是亲孙女儿。那个时候的奶奶,心里也非常痛苦吧。

「娘!」「奶奶?」我们一起喊叫了起来,看着从嘴里喷出血来的奶奶,只能把心儿的事先抛在一边。我们送奶奶第一次进了县城的医院,也是最後一次。

我只能把安慰心儿,把陪伴她的事情放在一边,先去医院照顾奶奶。奶奶在医院住了三天,清醒之後第一件事就是强硬地要求回家。我们拗不过她,因为她说:「住不得哦……一天多少钱哦……心儿那丫头赔上自己一辈子换回来的钱不能赔在我这个老不死的身上哦……不回去我就在医院吊死算咯……」

我和父亲只得带着她回家,然後我经历了这辈子最混乱繁忙的一段时间。

心儿是没办法再上学了,我陪着父亲给她办了临时休学手续。接着,便是把我保送到公安大学的各项事务。

「我不去。我不上那些狗东西给我安排的学校。」在接到让我去办理各项手续的通知时,我愤怒地对父亲说。

短短一段时间,父亲乍然苍老了许多。在听到我的拒绝之後,他蹲在门口,声音像是没有了灵魂:「斌子,我晓得你心里不好过,可是我们真的是没办法。

我们斗不过他们的。你总不能不上学了,我也不打工,饿着肚子去告……现在我们字也签了,钱也收了,你去不去,你妹也都那样了。你这些天没上学,再回去也安不下心吧?你自己说,你能考的上学不?」

父亲说的是事实。发生这场高考前的节骨眼上的变故之後,我的高考无疑是不用指望了。

「就算你自己争气考上大学……也比不上员警大学……斌子,儿啊。我们杨家总是被人欺负,要是你当个员警,吃国家饭,以後你子子孙孙也不会再被人欺负咯……你自己以後结了婚生了娃娃,有了闺女……也不会像你妹那样被人欺负……儿啊,你听爹的吧。爹这辈子就这样了,就想看着你过得好一点……」

父亲嘴里吐出的每个字都像是在我心上捅一刀,捅得千疮百孔。但我知道,如果我接受了,就意味着我默认了我们的妥协,意味着我接受了现实,意味着我放弃了讨回公道的权利。所以我仍然硬着脖子,回答道:「我不去。就算上不了大学又怎麽样。」

父亲像是在哀求我一般:「儿啊,你也想和爹一样苦一辈子,被人欺负一辈子……」

就在我们父子俩争执不下的时候,心儿提着水桶出现在门口。奶奶仍然卧病在床,所以家务落在了心儿身上。她刚刚出去洗衣服回来,而我清楚地听见门外传来几个顽童高喊的声音:「破鞋——」「婊子……」

但心儿表现得却非常平静,像是没有听到那些刀子一般的话,看着我甚至浮现出一抹笑容:「哥哥,你不上大学怎麽行。我们不是说好的麽。」

我惊讶地看着她。

心儿沉静而温柔地看着我,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闪烁着我最後一次见到的明净和澄澈。她微笑着说道:「哥哥,等你大学毕业,当员警了,就可以一直保护我,不让我被别人欺负了。」

我怎麽可能拒绝得了这样的要求。

我嘴唇哆嗦着,终於垂下头,艰难地作出了我这辈子最不愿意作出的决定:「我去。」

说出这句话耗尽了我所有的力气和勇气,说完之後,我很久很久都不敢再看心儿。我觉得我像那些欺负她的人那样无耻,我觉得我就是伤害她的凶手。

「嗯。」爹松了口气。心儿看了我一眼,然後垂着头,提着水桶进了里屋。

我有很多话想和她说,想和她独处一段时间,想告诉她我有多麽爱她,想和她说我一定会完成我们的约定。可是父亲在家一直没有出门,因为这场变故,因为奶奶的病情,因为我即将高中毕业。他好像有意不给我们独处的机会一样,让我再也没能和心儿私下说些什麽。

所以,在那之後,我甚至没有再牵过心儿的手。直到父亲送我离开故乡,走向城市,我们都只能保持着距离。

我们只能各自面对自己的命运,向它妥协。但即使是再坚强的姑娘,在遭遇心儿所遭遇的那些遭遇之後,恐怕也没有人能承受。

在那之後,我再也没有见过心儿笑过。她总是无声无息地蜷缩在角落里,时不时地浑身发抖。俏丽的脸颊总是泛着一种让我心如刀绞的苍白,美丽的眼睛中的目光越来越呆滞茫然。而我正处於高中毕业,保送到公安大学的忙碌中,很少回家,还跑了市里,省城甚至北京一次,在家的时间很少,根本没机会陪伴她,宽慰她。

这世界上最大的不公,大概就是一部分人可以随心所欲地决定另一部分人的命运。虽然这一次是有利的改变。

现在我自己在公安机关工作,接触到了无数的黑暗和不公,所以想起往事的时候我会不由自主地脊背发凉。当初如果我家真的不顾一切地去为心儿讨公道,最终的结果只会像我接触到的一些案子一样,彻底被黑暗掩埋。就像他们能把我轻而易举地送进公安大学一样,他们可以轻而易举地让我们从世界上消失,甚至横死街头,然後以意外结案。

那个时候的我却不会想那麽多,忍着屈辱和愤怒接受了这份前途,一心只想着以後能永远保护心儿,不让她再被欺负,让她过上好一点的生活,实现我们的约定,永远和她在一起。我顺利地入学,成为了一名准员警。和普通大学相比,警校严格得多,也辛苦得多。直到那一年的冬天放假,我才终於有机会回家,看我的心儿。

人生第一次离家的我已经穿上了警服,背着简单的行李,脚步匆忙地踏过故乡原野中的小路。皑皑白雪覆盖的远处可以看到工地,而当我走近村口时,发现村中不少房屋已经被拆除。

那个时候整个国家都在大兴土木,建造高速公路和高速铁路。其中有一条将会穿过我们的故乡——不,它不是我的故乡,我没有故乡。

村民们各自领到了补偿,开始陆续搬离村子,去镇上,去县城或者去更广阔的天地。只有我家的房子是租的。我们只能在一边看着其他人的愤怒或者狂欢,仿佛这个村子的消失与我们无关。到了那个时候,我才发现,我原来是没有故乡的。

但我并没有在意那麽多。只要有心儿就好。心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故乡。

我加快脚步,回到我已经有些陌生的村口。我心里怀着期待和温柔,却远远地就看到村口边有几个放了寒假的孩子,正围着一个坐在路边雪地里的一块大石头上的女人,喊着:「破鞋」

「婊子」,向她吐口水,用雪块砸她。我马上就反应过来那是谁,我的心像被刀子剜了一样,我的眼眶一下子变得火辣,然後我怒吼着冲了过去。

因为我穿着警服,顽童们如鸟兽散。我再也顾不上那麽多,冲过去紧紧地抱着心儿,痛苦地摸着她冰块般的手,摸她冻得通红的脸蛋儿和额头。但心儿像是对我的归来没有反应,像一块雪一样呆呆地坐在石头上,嘴里哆哆嗦嗦地唱着:

「好哥哥,快救我。狐狸抓住了我,跑过了小山坡。好哥哥,快救我。豺狼抓住了我,跑回了它的窝……」

我的眼泪唰地流了下来,抱着心儿泣不成声地说道:「好妹妹,你干什麽,坐在这里干什麽,冷啊,这麽冷。走,我回来了,我们回去吧。」说完就想抱着她站起来。

但心儿却拼命挣扎起来,喊道:「不要,不要。我要等我哥哥。我哥哥是大学生,最厉害了。哥哥,哥哥。」她的叫声让我像是光着身体被雪水淋过一样冷彻心扉,我的牙齿咯咯作响,恐惧地看着她,最後难以置信地喊道:「心儿,我是你哥哥啊。哥哥回来了啊。你怎麽了?」

我这才发现,心儿那明净澄澈的眼睛已经没有了焦点,一直在看着白雪覆盖的原野,迷迷糊糊地说道:「我哥哥是大学生,最厉害了。」然後又大声唱着:「好哥哥,快救我……」

我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可是无论我怎麽叫喊,哭泣,拥抱她,甚至不顾一切地亲吻她,她都对我没有反应。

她已经不认得我了。

我痛哭着,半扶半抱着心儿回到家门口,却发现堂屋里堆着我家那些寒酸破烂的行李。奶奶的咳嗽声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回荡,更显得寒意彻骨。父亲正在给两张歪脚木凳打包,看到我之後,苍老而愁苦的面颊上终於浮现出了一抹喜色,瓮声瓮气地喊道:「回来了啊。老高已经签了补偿协议,拿了钱,叫我们搬走。

我怕你回来找不到,求他宽限了几天,就等你一到家,我们就走了。」

我泣不成声地抱着心儿,呜咽道:「爸,心儿怎麽了。」

父亲看着仍然在唱着好哥哥的心儿一眼,垂着头叹息道:「从你去上大学以後没多久,她就慢慢脑子不正常了。一眼没看到就要跑去村口等你。我每天看着还没事,这两天是准备搬家,没看住她。没事的,她也不会乱跑,就是在村口等你,拖都拖不走。」

我知道为什麽,知道她经历了什麽。被强奸,被污蔑卖淫,被嘲笑和唾駡,被说成破鞋和婊子。即使是明秀婶,在被我奶奶骂破鞋的时候也会痛哭流涕,更何况心儿。

越是坚强的人,崩溃的後果也越严重。父亲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在这里总是被人戳脊梁骨……去镇上住应该就会好了……」

我只能希望是这样。

这时奶奶扶着一张小凳,咳嗽着,艰难而缓慢地走出了堂屋。看到我之後,浑浊的眼睛一下子闪耀出了明亮的目光:「斌子,斌子……咳咳……当员警了啊……咳咳咳……快过来给奶奶看看……呃——咳——」

我只得放开心儿,抹着眼泪走了过去,嘟哝着:「奶奶,还没有呢。还在上学呢。」

奶奶似乎也有些神志不清了,糊里糊涂地伸出手摩挲着我,笑得如同春花般灿烂:「咳咳咳……我们斌子当员警了……谁再欺负我孙女儿……就给他抓起来……咳咳——我们杨家也出了员警了喂——我要去坟上给国子爹烧香……」

「娘!这一下雪,你又咳得这麽凶。搬完家,跟我去县里看看。」父亲皱着眉头,沉声说道。

奶奶却拍着大腿,骂道:「你这个败家子,看什麽看,我都这把年纪了,死了就死了。医院是我们能随便进的吗?你有那个钱,不如带丫头去看看脑子……

真是手里有了几个钱就不晓得自己姓什麽了……」

父亲沉默着,不敢做声。我也不知道说什麽好。片刻之後,父亲叹了口气:「斌子,你那麽远回来,辛苦了。再辛苦一下吧,我们搬到镇上再吃饭。就是你今天回来,我答应他们今天搬,下午他们就来收屋。我去叫你大福叔开车来。」

我当然不会有任何问题,答应一声,就开始帮父亲整理起行李来。

一个小时之後,我坐在一辆农用三轮车的车斗里,抱着一直唱歌的心儿,靠着行李,看着小村从我面前远离。曾经熟悉的一切逐渐远去,最後模糊在一望无际的苍茫雪原之中,像是被雪掩埋。

从那以後,我所有的关於童年和少年时代的,关於我和心儿的那些美好的回忆都就此消失。

我们搬到了镇上父亲租好的一间非常破旧的老房子中,墙壁有很多孔隙,四面透风,而且屋顶也裂开了,渗着融化的雪水。但我们别无选择,因为父亲说:「没得法啊斌子。爹没用,一辈子都挣不起个自己的房子。我问了好多人,都不肯租给我们……怕死了人晦气,又嫌弃你妹糊里糊涂的。没得法,以後就指望你工作了,自己买个房子,就不会像爹现在这样被人赶来赶去的了……」

我只能沉默地接受了这一切。但把行李搬到破房子中之後,我才发现一个严重的问题:「爹,我们怎麽住?」

父亲的反应有些奇怪,他没有看我,而是好像有些心虚一般,目光闪烁着看向窗外,回答道:「你奶奶住小屋,我在堂屋打地铺,你和你妹住一间房。」

但那间房我看过了。只有一张床。

我惊讶,而且慌乱。这样的安排意味着什麽再明显不过了。父亲希望我和妹妹一起睡。

他为什麽会这麽做?他知道什麽了吗?知道我和心儿发生了不应该发生的事情?父亲却在勉强为我寻找着藉口:「斌子,你妹总是吵着要找你……要给你做老婆。我就寻思着,你要是陪陪她,她会不会说不定就好了……她就是看不着你才疯的,现在你回来了,就和以前一样好好陪陪她……」

我终於明白了。毫无疑问,父亲已经知道了一切。现在想起来,父亲很有可能一开始就知道了。在医院检查发现心儿不是处女的时候,他很可能就想到了是我干的。他选择妥协,很有可能最主要的原因是为了保护我。

虽然我是和心儿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但在那时的父亲看来,恐怕没什麽比能治好心儿更重要吧。即使是要我再和心儿做不应该是兄妹做的事,他也接受。

我一时不知道说什麽好。但无论如何,父亲没有明说。我们心照不宣地达成了协议,当天晚上,我就再次和心儿睡在了一起。

虽然不认识我,但心儿显然能感受到我的亲切。自从我回来之後,她就一直乖乖地在我身边,没有乱跑。当天晚上,我在被窝里又一次抱着心儿温暖柔软的身体,听着呼啸的风声时,心儿也很乖很乖地蜷缩在我怀里,像以前一样,把小脸儿埋在我的胸口。只是让我心焦,难过,忧虑不已的,是她仍然对我没有任何反应。不管我是叫她的名字,叫妹妹,还是叫老婆。也不管我的是抚摸她,亲吻她,甚至像以前那样试探着握住她的乳房爱抚她。

我当然不会再有什麽过分的想法。心儿不久就在我怀里睡着了,睡得很香。

她的脸上甚至还带着笑容。我整夜地注视着她,仍然不能接受现实。不敢相信她竟然疯了。我好几次幻想着她突然睁开眼睛,像以前那样甜甜地笑着,叫哥哥。

然後我们亲吻,爱抚,悄悄地做爱。直到窗外的雪光开始照亮屋子,我才眯了一会儿眼睛。而等我醒来之後,马上失望地发现心儿也睁开了眼睛,正在目光呆滞地,疑惑而好奇地看着我。

我帮她穿好衣服,然後和她一起起床。离开房间的时候,父亲已经收拾好了堂屋的地铺,询问地看着我。我只能摇头:「爸,给我拿点钱,我带心儿和奶奶去医院看看吧。」

父亲失望地转过身去,拿了一叠钱给我。但奶奶说什麽也不肯去,把我和父亲骂的狗血淋头:「你们这是要逼我寻死喂……我这把年纪了,也该死了……就是想看着斌子工作了再死……你们逼我……我就寻个死算了……省的你们看着我心烦。」

我还能说什麽呢。我总不能再像小时候一样,在地上打滚吧。我只能带着心儿,在父亲和奶奶期待的目光中出了门。

他们一定是都觉得亏欠了心儿很多吧。我也是一样。我们亏欠了心儿太多。

我拼命想做些补偿,但那时候我能力还非常有限。整个寒假我都带着心儿天天往医院跑,甚至去了一趟省城。但无奈的是,精神疾患总是很难解决,所有的医生都无能为力。

假期过去,心儿的状态没什麽改变。虽然很想留下来陪着她,带她寻找治疗的办法直到她痊癒为止,但父亲却为我仔细分析了利弊。我留下来对心儿起不到多大的帮助,只会耽误我自己的学业。我的当务之急仍然是读书,只有我大学毕业,工作以後,我才有能力真正帮助心儿。

「你不去……你妹的罪就全都白遭了。」父亲说:「等你工作了,就可以带着她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带着她一直在大城市治病。她也不用吃苦。」

无论感性有多麽不愿意,理性却逐渐占了上风。只有我继续上学,好好把大学念完,开始工作了,我的家庭长久以来的苦难才能走到尽头。

我狠下心买了回学校的车票。临行前那个晚上,我抱着心儿说了一夜的话。

我说,心儿,再等我三年。我说,心儿,不管以前怎麽样,三年以後就好了,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可以做夫妻。我说,心儿,不管你变成什麽样,你都是我妹妹,是我老婆。我说,心儿,我爱你。

心儿却什麽都不知道,缩在我怀里睡得很香。

第二天我就再次出发,肩上扛着我那个历经苦难的家庭所有的期待。接下来的三年,我和其他到了大学就开始放松的学生不一样,我拼命学习,努力训练,成为了一个品学兼优的,出色的准员警。

而每次放假回家,我都会带着心儿到处求医问药。但心儿的状态始终没什麽起色。有的医生说,她是因为受到了强烈的刺激,所以说不定再受一次强烈的刺激会有所好转。当然,也可能会更严重。有的医生说,她有打不开的心结,只要这个结还在那里,她就会一直是这个样子。还有的医生说,那是她的自我保护反应。她的精神太痛苦,为了不那麽痛苦,她才把自己的心封闭了起来。要打开这道世界上最难打破的壁垒,需要的不只是耐心,真挚,温柔,还需要机缘巧合。

还需要奇迹。

时间流逝,虽然和最初的预想天差地别,但我还是一步一步地向曾经的目标和约定接近了。我现在终於成为了一名员警,在城市里人模狗样地活着。而现在我也知道了,在我出生後这二三十年中,除了我之外,这个国家还有几亿人也从农村进入了大大小小的城市。和我的人生相伴的,是这个国家的城市化进程。

进入城市的人不计其数,但每个人走过的,这段从农村到城市的路都各不相同。有人的路一片平坦,有人的路荆棘丛生。有人生下来面前就有金光大道,有人用尽一生才挣扎着爬完这段痛苦的旅程。有人能搭上这样或者那样的顺风车,有人却要和整个世界斗争。有人的路铺满了鲜花和掌声,有人的路却是血和泪铺成。

还有人根本走不完这段路,或者半路折返,或者倒在途中。每一个走过这条路的人,都能看到路边的累累白骨。

为了我的现在,我的奶奶,父亲和妹妹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作出了惨痛的牺牲。而命运却不给我报答他们的机会。就在我大学毕业前几个月,奶奶终於没能等到亲眼看见我成为员警。当我赶回家时,看到的只有一张遗像和一只骨灰盒。

同时消失的还有心儿。父亲说:「……你奶奶那几天不好,我没顾得上她。

没看住,结果她就跑出去了。斌子,你莫急。我已经在电视台和报纸都发了寻人启事……肯定能找到的。」

我却知道没那麽简单。当时的我浑身哆嗦着,满心都是不详的预感,绝望地问道:「她都走丢半个月了,还没有消息。爸,你怎麽不马上告诉我,我一起回来找啊。」

父亲艰难地回答道:「你不是在考试麽。考上了才能真正当员警。就算天塌下来,我也不能那时候和你说……」

是的,那时候我正在考试。和普通的大学生不一样,我们警校毕业生如果要进入公安机关工作,是还要去具体招收的公安机关考试的。因为没有受到打扰,我考得很好,考进了我现在工作的公安分局,很快就可以成为一名真正的刑警。

但我没能见到从小就最疼爱我的奶奶最後一面,我的心儿也丢了。

我没办法责怪父亲,我只能冲出家门。我知道心儿去了哪里,我毫不犹豫地跑向我度过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的,记载着我和心儿全部回忆的小村。但到了地方我才发现,那座村子已经凭空消失。记忆中的抽水站和桑树,荷花塘和明秀婶的小院都被一条宽阔的高速公路和相伴的一条高铁轨道所覆盖。我茫然地站在熟悉而陌生的原野上,看着一列飞驰的列车呼啸而来,像是在碾压着我的灵魂。

就在我二十二岁那年的春天,我成为了一名员警。

也是在那个时候,我的心丢了。

丢在了那个并不存在的故乡。

直到现在,我仍然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虽然我曾经告诉自己,心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故乡。但是,有没有人能告诉我,我的心在哪里呢?

从那以後,我就开始了漫长的寻找。但我并没有在家中呆多久,因为要来公安局报到。这一次我没有需要父亲劝说,因为我已经知道员警身份对找人有多大的帮助。父亲留在镇上,拼命寻找着心儿,却始终没有确切的消息。可能最接近事实的,是好几个人都说看到过两个看起来不怎麽正经的男女带走了一个特徵和心儿类似的疯姑娘。他们很可能是人贩子。

我的心儿被拐卖了。这就是我和父亲苦寻两年之後得到的不确切的结果。

自从奶奶去世以後,父亲的身体也是一天不如一天。他衰老的速度超乎我的想像,但这才是正常的。他这一辈子实在太辛苦,已经榨干他身上所有的精力。

但我每次叫他去城里和我一起生活,我好照顾他的时候,他总是说:「我不走。

我走了,心儿要是回来怎麽办呢?」

虽然我知道心儿不会自己回去,但每次父亲这麽问我时,我都只能沉默。我成为刑警队副队长的时候叫他走,他是这麽说的。我在城市里付下首付,开始拥有我这个家庭有史以来第一间自己的房子的时候,他是这麽说的。我发现他健康恶化,强硬地要求他来城里治病时,他还是这麽说的。

心儿走丢四年以後,我接到了父亲的病危通知。我连夜赶回去,才知道他的病比我想像中严重得多。他一直在瞒着我。瞒着我们。现在我知道了实情,却已经到了无论什麽人都无能为力的地步。

那一夜我坐在病床前,而弥留之际的父亲插着氧气管,已经失去了说话的能力。但他一直看着我,用最後的力气拉着我的手,乌黑的嘴唇颤动着,像是要说些什麽。我知道他想说些什麽。我靠在他耳边,轻轻地和他说:「爸,你放心。

我一定会找到心儿的。她是我妹呢。你其实知道的吧。她还是我老婆呢。爸,你放心吧,啊。我欠她的太多了。一定会找到她,还给她的。这辈子找不到,下辈子再继续找。一直找到她为止。找到她,我就好好和她过日子。爸,你放心啊,我现在是刑警队副队长了,好找人。每次打拐,我都会去找的。爸……」

待我抬起头来的时候,父亲已经去世了。他走得并不安详,最後的目光里还带着歉疚。那当然不是对我的歉疚,那是对心儿的歉疚。但就算他在歉疚中离开人世,我觉得他仍然不後悔自己的选择。

人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於此。就算上天再给我们重来一次的机会,我们却仍然只能作出同样的选择。

从那以後,我就孑然一身。我没有故乡,没有亲人,也没有心。我的余生将会只为了一件事而努力,我要找回我的心。如果有来生的话,来生也会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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