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江明川这次回来特意找领导开了介绍信,想着要是跟家里闹不和，就带着金秀珠和两个孩子出来住。路上他跟金秀珠解释，“小洋房很多年没住过了,里面应该有很多灰层。”

金秀珠点点头，“有了房子咱们也有了底气,以后老了咱俩可以住这里。”

江明川听到金秀珠这么说，脑海里也有了画面,心里暖暖的，“明天带你去看看，我小时候住过一段时间,我房间里还有个秘密基地,放了很多玩具。”

那些都是外公给他做的,外公总说妈妈最像年轻时候的他。

金秀珠期待道：“好呀。”

贺岩也凑热闹道：“我也要去。”

江明川笑,“都去。”

然后带着他们去了附近的招待所，里面工作人员问的时候就说是回家探亲的,家里太小住不下了。

这种情况并不少见,首都能住上大房子的还是少数，多数都是一家十几口人挤在小小的二二十平屋子里，有的甚至就十几平筒子楼，连房间都没有，全用帘子隔开。

招待所的人给他们登记好,江明川交了钱，然后接过房间号。

一家四口上了二楼，然后找到309号房，江明川多花了点钱，定下的是四人间的，不像二楼是大通铺。

拉亮灯,房间比潘家要大上很多，左右两边各两张床。

江明川将被子铺好，摸了摸后道：“还行，不潮，晚上我跟小岩睡，你跟女儿睡。”

主要是床和被子都有点小，睡不下四个人。

金秀珠则将需要用到的东西从包里翻出来，放到桌子上。

江明川铺好被子后道：“我下楼打点热水回来，你们先歇一会儿。”

说着就提起水壶出去了，大概过了十来分钟，他拿着水壶回来，跟金秀珠说：“这边有厨房，明天可以买菜在这里做，不过要给二分钱的调味料钱，后面还有个澡堂，咱们可以去洗澡。”

金秀珠看了看外面漆黑的天，“明天再买菜做吧。”

江明川点头，“咱们先吃点东西，等会儿去澡堂里洗澡。”

好几天都没洗澡了，前几天坐火车，只用热水打湿毛巾随便擦了擦，昨晚在他养父母家也没洗。

贺岩听到这话，高兴去拿今天章家长辈给他们走时带上的吃的，他挑了最好看的一盒子糕点，眼巴巴道：“我想吃这个。”

金秀珠大方道：“那你拆开。”

“好耶。”

贺岩兴冲冲拆开盒子，里面有十几个做工精美的糕点，每个都用小格子隔开，他先拿起一个蹬蹬蹬跑去给金秀珠，“妈妈吃。”

然后又拿一个给妹妹，最后给爸爸和自己，家庭成员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排名一目了然。

糕点有点像月饼，尝起来馅糯糯的，很好吃，不过贺岩却道：“这个好吃，但妈妈做的更好吃。”

嘴巴甜的不得了。

把

金秀珠哄的开心道：“回去就给你做。”

“太好了。”

旁边付燕燕看了他一眼，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俩才是亲母子。

一家四口填饱肚子后，就下楼去了招待所后面的澡堂，金秀珠和两个孩子第一次来澡堂，也不知道怎么做。男女澡堂分开，江明川在外面跟母女俩认真说了两遍，等她们都记住后，才目送母女俩进了左边那道门。

金秀珠和女儿进了门后，拐过两道弯，然后就看到白雾腾腾中一片白花花的人，吓得金秀珠赶紧闭上眼睛。

付燕燕也有点吓到了，她虽然上辈子读过寄宿学校，学校里也有澡堂，但那里都是用板隔开的，大家都会穿着衣服进去再穿着衣服出来，不像这里，又是洗澡又是搓澡的，一个个袒露相对。

母女俩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最后扭扭捏捏找了一个最拐角的地方洗，不过等热水冲在身上时，两人都舒服的发出叹息。

金秀珠还小声对女儿道：“这东西真方便，咱们家要是有就好了。”

付燕燕点点头，心里想的是，快了，未来连医院里都有这个，还有电视机、手机，满大街都是小轿车……

那是一个现在人无法想象出来的世界，但也就是隔了几十年的事。

——

潘军连夜被潘盛林夫妻俩送到了医院里，身上多处骨折，医生治疗过后，让他这段时间多躺在床上静养。

陶倩云不放心，想让潘军在医院里多留两天，但潘盛林考虑的比较多，担心被熟人看到了丢脸，就找人开车过来将潘军背回家。

回到家，潘军躺在床上哼哼唧唧喊疼。

钟雪内心毫无波澜，她麻木坐在不远处凳子上，面无表情看着地面。

潘军又喊了两声渴。

钟雪没听见。

潘军恶狠狠看向她，“怎么，还对人念念不忘？以为他给你撑腰你就又能压在我头上了是吧？他能在这里待多久？你是我女人，我想怎么对你就怎么对你，你爸妈都管不着，他江明川算个屁！”

嘴巴里没了两颗牙，舌头也疼着，说出的话声音含糊不清。

钟雪身体陡然僵住，想到自己不知下落的父母，又想到揭穿公婆虚伪面具的江明川，在这之前她还保留一丝期望，期望公公哪天看在她为这个家做牛做马的份上，帮帮她爸妈，可是现在，她不确定了，能这样对待养育了二十年的养子，更何况是她呢？

其实就算没有这两天明川哥的事，钟雪也知道潘家这二人不是什么好东西。

在她爸妈没出事前，她一直都觉得公婆比爸妈还疼自己，她真的以为公婆是喜欢女儿，她也信了潘军的话，以为公婆更偏心明川哥，有时候对他不好是因为对他期待更高。那时候她还傻乎乎心疼潘军。

直到父母出事后，她就发现什么都变了，在外人看来，潘家没有抛弃自己就已经很够意思了，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

她真后悔，这两年她每每想起

以前，她都恨自己当年的天真和愚蠢。

潘军嘴里恶/毒说着，“看你这个丑样子，老子真是一点都提不起兴趣，人家娘们比你好看一百倍，你也配惦记？”

钟雪眼睛发红，双手死死握成拳头。

他明明知道她当初一颗心都扑在他身上，却还要说这些话来侮辱她。

第二天上午，江明川带着金秀珠和两个孩子去了一趟小洋房。

有了房产证和身份证明，进出就很方便了，这边建国前是富商名流住的地方，江明川外婆祖上也十分辉煌，不过民国时期落魄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还是嫁给了当时x省的首富。

进来后，他们发现这边住的人还挺多的，江明川说这里房主有一半都移民出国了，房子空了下来，被政府安置给需要的人，都是好几户住一栋。还有的则是房主自己住着。

金秀珠看到周围小洋房被改造的乱七八糟，还有些担忧陶倩云也把房子借给别人住，不过倒是想多了，陶倩云对自己的东西向来爱护，在这之前，她早就把这里当作自己的了。

甚至，小院里的花草都有修整过，推开门进去，屋子里也没有多脏，看得出有人经常过来打扫。

白色带着花纹的大理石地板，头顶是水晶吊灯，虽然楼梯扶手上面掉漆了，显出了几分陈旧之感，但依旧看得出上面花纹的精美。二楼有四个房间，朝南的那两个是主卧和次卧，都很大，对面朝北的一个是书房，一个是客房，二楼以前是佣人住的和杂物间。

江明川以前住过一段时间的次卧，带着金秀珠和两个孩子进去看看，金秀珠推开玻璃花纹窗户，看到外面北方风景，感慨一句，“还是得有房子，这几日不踏实的心，一想到这房子是属于咱们的，心都落地了。”

说完扭过头对江明川道：“咱们好好攒钱，到时候在市里也买个房子。”

江明川听了倒是没多大的反应，“我在那边呆不了多久，过几年可能会调走。”

金秀珠不懂这个地方的参军制度，只好点点头，“那希望能到大城市去，到时候咱们在大城市买房子。”

江明川笑，“买那么多房子干嘛？我们又住不了。”

金秀珠一脸你不懂的神色看他，“房子还能嫌多？你瞧瞧咱家的房子，又小又吵，顶楼人家吵个嘴我们都能听到，哪有这种房子住的舒服？再说，哪里多了，你一套，我一套，两个孩子各一套，这才哪儿到哪儿呢。”

江明川觉得她想得太简单了，还你一套我一套，哪有那么多钱买？而且买房子也不单单有钱就行了。

只有付燕燕在旁边听得热血沸腾，她可是知道，在未来房子是天价。

将房子逛完，一家四口就坐上公交车去了□□，江明川看到附近有人拍照，过去问了问，然后也付了钱，给一家四口拍了四张全家福，约好过明天来拿。

回去的路上买了烤鸭和糖葫芦，金秀珠和两个孩子手上都拿着糖葫芦在吃，金秀珠喂给江明川，江明川一开始还不要，后来被

她哄着咬下一颗，甜甜的，确实好吃。()

回到招待所已经十一点了，江明川又去附近菜站买了菜，然后在招待所厨房里做了一顿热乎的饭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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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饭的时候，江明川跟金秀珠说：“下午我去看看钟雪，明天上午我再带你去看看几个长辈，下午我们就走。”

他倒不是担心潘军，那几拳要不了命，他知道轻重，他是担忧钟雪走了后又被欺负，所以想着有些话要跟潘盛林说清楚。

金秀珠说：“我和你一道过去。”

她也有些话要跟钟雪说。

江明川点点头。

吃完饭，也没午睡，一家四口直接去了潘家。

这次进门不需要通报了，警卫已经认识江明川了，知道他是后勤主任的儿子。

敲响潘家大门时，原以为他们会吃闭门羹，没想到陶倩云打开门看到是他们，脸色变了变后，僵硬中又带着几分惧怕问：“你们来做什么？”

江明川站在最前面，态度有些强硬道：“我是为钟雪来的。”

陶倩云似乎松了口气，抿了抿唇，深深看了他一眼后，侧了侧身子让他们进来。

客厅里，潘盛林沉着脸坐在沙发上。

陶倩云本来想把钟雪从厨房里喊出来，但想了想，还是转身走向厨房。

金秀珠见她往厨房方向去，上前一步阻止道：“不用了，江明川也有话跟你说，我去找她。”

江明川看了金秀珠一眼，想到出门前金秀珠往口袋里塞的红包，猜到她应该是想偷偷给，便顺着她的话道：“我有话对你们俩说。”

陶倩云现在一看到江明川这幅冷淡样子，心里就有些发怵，顿了顿，还是走到沙发另一边坐下，也不敢挨近潘盛林。

昨晚潘盛林没少骂她蠢，问她怎么不把房产证撕了？她这样拿出来跟承认自己拿的有什么区别？又骂她当初要是对江明川好点，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一步。

陶倩云心里也委屈，他什么都不讲，她怎么知道他是什么想法？

全都怪她，他自己好到哪里去？他要真是护着江明川，她也没那个胆子去欺负那孩子呀，而且欺负最狠的是他妈才对。

江明川开口道：“昨天的话我是认真的，以后钟雪要是受到欺负……”

客厅里说话声音断断续续传来，厨房里，金秀珠也从口袋里拿出一沓厚厚的红包快速塞到钟雪口袋里。

钟雪慢半拍反应过来后，赶紧伸手要掏出来还给她。她小时候其实跟明川哥不亲的，跟这个新嫂子更是没说过一句话，哪能要这么大的红包？昨天晚上明川哥为她出头，她已经记在心里了，更别说现在又特意来了一趟。

金秀珠抓住她的手阻止道：“这是你哥的心意，也是我的意思，不要拒绝。”

钟雪有些犹豫看着金秀珠，这么多钱，他们怎么舍得呀。

金秀珠看着她叹了口气，心疼道：“你哥昨晚还跟我说，以前的你漂亮聪明纯真，是个非常可爱的妹妹，可现在被

() 折腾的一点脾气都没有，他看着心疼，我听着也心疼，因为我从你身上，看到了自己曾经的影子。()”

不怕你笑话，我以前过得比你还惨，我亲生父母重男轻女，从小就有干不完的活，后来嫁人了，第一个丈夫在外当兵，婆婆小姑子全都欺负我一个人，家里所有的事都让我干，还不让我上桌吃饭，想打就打，想骂就骂，我丈夫意外牺牲，你哥去年过年来看望我公婆，看到我和孩子这幅惨状，就带我们走了。你应该看不出来吧，去年这时候的我和孩子瘦成皮包骨呢，你哥是个好人，对我都这样，更何况是对你呢，拿着吧。?()?[()”

钟雪愣愣听着，她看着金秀珠白皙娇嫩的面庞，怎么都想不出来她瘦的皮包骨样子。

金秀珠满眼心疼看着她，“我们明天就要走了，走之前，有些话我想跟你说，咱们女人吧，有时候很多灾难都是男人带来的，嫁得好是福气，嫁的不好那是一辈子的厄运。”

“曾经的我是这样，现在的你也是这样。但不要放弃自己，我刚去部队的时候被人嘲笑，我不信邪，找到了一份食堂的工作，后来被人举报工作没了，我就去上扫盲班，认字读书，然后写书去投稿，现在又找到了一份报社的工作，你别看我说的轻松，其中付出的艰辛只有我自己知道。”

“我说这些不是炫耀，而是想告诉你，别放弃自己，你的人生还很长，你比我的优势更多，你读过很多书，见识过很多优秀的人，眼界比我宽，可以更好的依靠自己，咱们女人呀，靠谁都不如靠自己，对自己狠一点，对别人狠一点，才可以走出自己的一条路。”

钟雪安静着迷听着，如果是以前的她听到这些话，或许听不懂，但现在经历过这么多的事情，尤其是目睹了昨天的刺激，这些话犹如当头棒喝，让她整个人从混沌迷茫中清醒过来。

在潘家，她谁都靠不上，或许以前她也知道这点，只是她不知道除了潘家她还能依靠谁。现在，新嫂子告诉她，她其实可以靠自己的。

新嫂子就做到了。

钟雪心里隐隐生出一把火。

金秀珠突然压低声音道：“最后，有几句话我可能逾矩了。”

钟雪看向金秀珠，认真道：“嫂子你说。”

从新嫂子刚才一进来就塞给她厚厚一红包，她就知道嫂子是好人，尤其是后面那些话，从父母落难后，再也没有人跟她说过这些贴心的话了。

金秀珠叹了口气，“这话我不敢跟你哥讲，你哥性子纯良，不喜欢把人往坏处想，但我吃过的苦见过的恶人多，想得可能就更多一些。你哥昨天去章老爷子家问了你的事，我在旁边也听到了，你父母都是特别好的人，绝不会是贪污受贿的人，你想啊，他们就你这一个女儿，他们贪污那些钱做什么？你们家什么都不缺，所以，那些证据有没有可能是……”

最后几个字，金秀珠凑到她耳边轻轻道出来。

钟雪听到了，猛地瞪大眼睛看向金秀珠，喃喃问了一句，“为什么……”

金秀珠皱眉看着她，赶紧道

() ：“这也只是我的猜测，是想给你提个醒。”

“我们就要走了，隔得太远，你哥或许能保护你一时，但时时刻刻让你不受委屈可能不太行，说这些话，只是让你长个心眼。就像以前我老家生产队里的一个男人，跟干部的女儿勾搭上了，为了不被说闲话，就把自己媳妇推下塘里，谁知他媳妇命大，被人救了起来，回头就把这对狗男女举报了。”

“凡是留个心眼总是没错的，这钱你偷偷留着，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两个孩子呀。”

钟雪胸口砰砰直跳，金秀珠的这些话听得她头皮发麻，之前总是想不通的原因，这一刻好像拨开了迷雾一般。

是的，她父母都是高风亮节的人，怎么可能会做出那些事？

只有别人陷害他们。

那个人是谁？她一直想不出来，以为是父母的同事或者他们得罪了谁。

现在潘家人露出真实面目，她觉得金秀珠没有猜错。

她唇瓣不自觉地颤抖起来，不知是被吓到了，还是激动的，她急促呼吸着，眼眶浸满泪水，“嫂子，你说是为什么？就因为我爸妈不给他找关系吗？可是我爸妈对他很好呀……”

金秀珠没有回她，只是摸摸她脑袋，“好好活着，总有一天能再次看到你爸妈。”

钟雪死死咬住唇瓣，听到这话，压抑着声音道：“我知道的，我知道的，我要好好活着……”

她每天都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金秀珠叹了口气，听到客厅安静下来，道：“我们要走了，你好好照顾自己。”

钟雪突然伸出手用力抓住金秀珠的，像是要从她身上汲取力量，好一会儿挤出两个字，小声道：“谢谢。”

金秀珠回她，“希望你能跟我一样逃出牢笼。”

等人走了，钟雪才小声说了一句，“会的，我会的。”

客厅里，也不知道江明川说了什么，潘盛林和陶倩云脸色都不怎么好看，看到金秀珠出来，江明川站起来。

陶倩云也立马起身要送他们，似乎恨不得他们马上离开。

一家四口刚出门，陶倩云就把大门快速关上了，上午章老爷子带着一帮人过来给江明川撑腰，将丈夫和她骂得狗血淋头，现在江明川又来警告他们，以后要是对钟雪半点不好，他就把他们当年对自己做的事全都说出去。

且不说人家信不信，但说的多了，肯定有人信，那时他们两口子都没好果子吃。

庆幸江明川到底还是有些心软，没把事情做绝。

陶倩云看了眼厨房方向，也不知道那个女人去厨房说了什么，本来想去问问，但一想到江明川，心里又虚了几分，想了想，决定暂时放过她。

厨房里，儿子跟钟雪说：“他们爸爸真好，还带他们去玩。”

钟雪心里一痛。

女儿看到妈妈好像很难过的样子，赶紧道：“不要说爸爸了。”

小儿子撅了撅嘴，没忍住道：“妈妈，你能不能给我换个爸爸，我不喜欢这个爸爸。”

总是骂他们，好凶。

钟雪低下头，眼眶又是一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