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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山雨欲来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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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极卿将小窗关好,站在屏风外呆了一阵,决云动了一下,伸出小手揉揉眼睛,似乎将醒未醒,裴极卿上前连忙拍拍他的肩膀,小孩呼噜着翻了个身,继续睡了过去。

裴极卿端起烛台,看到决云的眼睛已高高肿起,但小脸已恢复了平静的神色,不再像昨晚那般让人揪心,他做了半夜的噩梦,现在看来,大概是真的睡熟了。

于是他将决云的被角掖好,随手套了件素色衣服,用木簪将头发挽在头顶,铜镜前,裴极卿突然笑笑,这位容公子跟他长的还有些像,只是容公子比他瘦,眼角还带了颗泪痣。

裴极卿从衣兜里找了些钱,便又从之前的角门钻了出去,瞪了眼门口执夜的家丁,吩咐道:“别跟侯爷说我出去过了,听到没?”

“是。”那家丁似乎有些看不惯他吆五喝六的样子,心里想,“寻死觅活又不去死,等侯府夫人娶回来,一定灭了你这个妖精。”

裴极卿七拐八拐,又摸到了之前云霞在的院子里,他敲了几下门,见无人应答,便直接推门走了进去,云霞似乎刚刚回来,她穿着一袭红裙,胸口开的极低,正对着镜子擦去脸上的胭脂,她扭头看到裴极卿一瘸一拐的扶着门,脸上一片惨白,忙站起来扶了一把。

“呦,容公子,大半夜的,你这是怎么了?”云霞右手托着头发,问:“不会是侯爷……?”

“放屁。”裴极卿抬头,“侯爷才没有雅兴压瘸子,我就是没睡好。”

云霞披上外衣,问:“怎么了?”

“那傻孩子做噩梦,腿一晚上放在我的腿上。”裴极卿苦笑,“养个娃娃,真是太不容易了,本来以为晚上能把他赶到地上,结果还得抱着睡。”

“你睡地上,也不能叫他睡!”云霞想着决云一张可爱的小脸,美美笑道:“你今天走的时候,给小云子拿些我做的红烧肉!”

“小云子……?”裴极卿一脸恶寒的回头,“怎么?叫得如此亲热?”

云霞摘下耳环,笑道:“因为他长得好看呀。”

“他好看?”裴极卿诧异的问:“那我就不好看?”

“娘炮!也就男人觉得你好看。”云霞托着下巴,居然像个怀春的小姑娘一样笑笑,“我告诉你,像他们胡人,你别看小时候白白瘦瘦,长大后反而能长大个子,高鼻深目,比我们中原人要俊好多!”

“行了行了。”裴极卿推开她,直接将门掩上,他伸手打开云霞床下的暗格,将之前藏着的那把剑取出来。

那日来去匆匆,他也没有细细观察,只觉得这剑精美异常,大概是明妃留给孩子的遗物,如今他才发现,这把剑远不止那样简单,它完全是中原的工艺,而且锋利异常,上面镂刻着恢弘大气的龙纹,纹路顺畅,雕工精细,其用心程度完全不亚于传国玉玺。

而且在剑锋处,还镶嵌着一块青灰色的古玉,古玉表面及其光滑,在悠悠烛光下散发出来回流转的潋滟光芒。

“哎,你要干嘛?!”

裴极卿突然抬手,将云霞的枣红色银丝床帐放下,日光被完全遮挡,古玉仍然散发着粲然润泽的光亮,那居然是一块夜明珠。

“哇,这是夜明珠啊……”云霞纵使生活奢靡,也不曾见过这么大颗的夜明珠,她看着裴极卿一言不发,只呆呆盯着那把剑,忍不住伸出手去。

“别碰。”裴极卿猛然抬手,将云霞挡在剑外,迅速将古剑收回剑鞘。

“老娘还不稀得碰!”云霞收回手,骂道:“还不是你死乞白赖放老娘这儿!”

裴极卿深吸一口气,突然隐隐约约回忆起些旧事,那时他十几岁,当时还是太子的太上皇傅从龄进宫请安,回府时便抱了个雕花箱子,还将它藏进了太子府的密室,放在众多藏品的主位上,在它面前,还摆着一个纯金的兽头香炉。

“你记得。”傅从龄转过头,嘱咐道:“每日来密室换香供奉,不可叫别人看到。”

“主子。”裴极卿站在旁边,好奇道:“这是什么东西?”

“你想看?也好,让你长长见识。”傅从龄笑笑,伸手将雕花箱子打开,露出一柄青灰色古剑,悠悠烛火之下,古剑散发出流转变换的光滑,裴极卿在太子府长大,还从未见过如此精致的武器,他下意识想去碰一下,傅从龄抬手,猛的将箱子关上。

裴极卿意识到自己失礼,连忙跪地请罪,傅从龄抬手示意他起来,脸上却没有往日的温和,他严肃的看着裴极卿,沉声道:“此乃天子剑。”

“天子剑?”

裴极卿终于明白,为什么傅从谨一定要动用萧挽笙去找这么一个没名没分的异族皇子,原来皇上登基不仅名不正言不顺,而且手中没有天子剑。

小皇子年幼无知,自然不足为惧,只是天下拥兵自重者层出不穷,天子剑若在小皇子手里,那么谁得到小皇子,便是得到一个名正言顺的出师之名,摄政王也会从“清君侧”的功臣,变成逼退皇兄的反王。

这件事将会如尖刺般永远梗在傅从谨的咽喉,让他这个摄政王寝食难安。

裴极卿猛的从床上站起,掏出那封以血写就的书信,之前在侯府中,要时刻提防着萧挽笙,所以一直未看,所以此时才想着拿出来。

血书大概是明妃亲笔所写,许是她认识的汉字太少,写的有些断断续续,但内容却简单明了,上面只写了十二个歪歪扭扭的血字:“夏承希将军,看顾我儿,敏月拜。”

“敏月”大概是明妃的名字,“看顾我儿”的意思也很明白,这位“夏承希将军”裴极卿也知道。可夏承希乃是大周骠骑将军、宣平侯唐唯的母舅,正儿八经的公卿贵族,裴极卿始终不明白,他怎么可能认识塞外而来的明妃,更何况,对于这次“清君侧”,他虽没明确支持摄政王,但也没明确反对,明妃怎么会想到向他托孤。

裴极卿望着天子剑,脑中的无数念头一闪而过,他原先救小皇子,不过是为了给太上皇留条血脉,可现如今他才知道,太上皇将天子佩剑留给小皇子,那小皇子就是真命天子,无论他是否异族出身,终究是名正言顺的皇帝。

因为这一把利刃,就是太上皇的遗旨。

突然有侍女扣门,云霞抬手,示意她不要进来,裴极卿猛然转身,用布将宝剑层层包起来,又将布包绑在自己身上,他拍拍云霞的肩膀,轻声道:“借一下你天香楼的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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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极卿独自赶了辆马车,沿着阳春坊一路南行,阳春坊贴近城郊,越向南走便越靠近城门,灯红酒绿逐渐变作残砖碎瓦,人烟渐渐稀少,最终宽阔的大路也变成荒芜的土路,裴极卿将马车挂在棵歪脖树上,小心翼翼从车上跳了下来。

云霞固然仗义,但她终究是风月中人,所接触的客人又皆是高官,人来人往,难保天子剑会被人看到,不如将它换个地方封存,等到决云能离开京城时,再来将它带走。

而京城之中,裴极卿唯一能想到的地方,便是这个无人愿意靠近的小山丘——乱葬岗。

初春的夜晚清寒刻骨,高耸入云的树木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杈,像一只只朝天乞讨的骷髅手,裴极卿在枯树林中找到一个矮矮的坟包,伸手拂去一块权当墓碑用的木牌上单薄的浮土,轻轻唤了一声“姐”。

他从有记忆以来便是孤儿,这个姐姐叫阿芙,算是当年太子府中唯一愿意对他好的人,可她在十七岁时便得了痨病,少年早死,尸体也被人烧掉,草草埋在了乱葬岗的深处。

裴极卿将木牌下的封土挖开,露出一个不大的“墓室”,他将阿芙的骨灰取出来,把身后布包取下,小心翼翼的放进去。

骨灰罐被拿起的瞬间,一片花瓣倏然飘落,裴极卿吓得后退一步,险些将骨灰罐扔在地上,他迟疑片刻,伸手拈起那片花瓣,花瓣潮湿柔软,看来刚刚摘下不久。

裴极卿抬头,他这才发现,原来在附近的一座新坟上,居然放着一簇粉色的牡丹。

牡丹乃是价值不菲的国色名花,乱葬岗埋的都是没有亲眷的孤寡之人,平日里无人肯来,更不用说带着如此名贵的鲜花,没想到这卑微之人,还会有人记挂。

裴极卿有些羡慕的望了眼那座新坟,低头将东西掩埋好,便准备离开,此时,忽然传来人与马相杂的脚步声,裴极卿连忙转身,一瘸一拐的向树林深处走去。

然而来到荒山乱葬岗的却不是风尘仆仆的过路人,那是一个身材颀长的男人,他面容英挺,长发用一只旧木簪束于头顶,身着一袭质地上乘的素缎衣袍,他低眉垂目,拍了拍身后白马的鬃毛,双眸温和澄澈。

有这样的一双眼睛,不论他穿着怎样朴素的衣衫,都会让人觉得,这是一位微服私访的世家贵族。

裴极卿的脚步突然停下,他藏在树林里,远远凝望着那个人。

人生的好看有很多种,譬如容鸾,但他明明是世家公子,却总给人一种无端的风情;可眼前这个人不同,他的好看,竟然让人觉得,这是个带着仙骨的人。

裴极卿永远认得那张面孔,他的眸光永远温和诚恳,却杀了自己的侄子和嫂子,又将兄长逼入绝境。

傅从谨。

堂堂摄政王,万人之上,居然不带一个侍卫,在深夜凌晨的交替之时,独自来到了乱葬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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