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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如此纯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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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修其实并不喜欢曹营。

两年前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其父杨彪脸色不愉,曹操怒极以修母为袁术胞妹为名将之关押入牢,亏得孔融求情保住一命。而曹操在朝中根基尚且不稳,又为施行新政,有心弥补嫌隙。他听闻杨修少而敏,学识渊博被举孝廉,便以曹植之师为名诚邀,杨修乃应。

他到底没有后悔决定,因为曹植是个很不错的学生。

无论是这些天他缠着曹丕习字他人所表现的理所当然,抑或锦帛书简中细腻注解,都清晰明了这一件事。事实上他非但好学,更生性聪颖,任何知识皆能一点而通,举一反三。

但是现在,这个孩子告诉他——不好意思,老师。因为摔了一跤,你以前教的东西我都忘记了,你看着办吧。

何等无赖而可笑!

杨修也真的怒极而笑了。

虽然曹植只有七岁——许多孩童七岁时甚至连大字都未识一个——但杨修又岂能忍受这前后差距呢。

他强压下心中怒气,冷静而淡漠地看了小孩许久,直到他的语气又能充满戏谑:“你是何时发现的?”

“……醒来。”

“二公子与卞夫人可曾知晓?”

小孩嘴角动了动,看向杨修的眼神里写满了刻意的惊慌:“……不知。”

眼前这个夫子绝非一般老师。他没有对学生应有的关怀,看起来亦无教育职业的操守。但就是这分不按常理出牌,只要他表现的害怕母亲兄长知道,他便绝不会主动将这事告知他们。

——他只会在一旁观看。看世人愚昧无知,而他清醒冷笑。

对付这种无良之辈,让他失去兴趣就好了。

小孩粉嫩的脸上满满都是伤心,无奈,惊惶。他看着无动于衷的青年,眼泪都要下来了。

但越是这番表现,杨修反而有了新发现。

他发现小孩明明还认得自己,却没了往日尊敬。发生了这样的事,他之前还十分镇定,甚至连他的兄长母亲也未能发现。若非自己听他向曹丕二公子习字之事突发奇想来看看他,自己又要被他瞒多久?

而一旦被自己发现了,却是如此的惊慌失措。

真像一个小孩所为啊,但也仅仅是真像罢了。

所以这是……在装?

杨修为这个结论而觉得有趣,凝视小孩的眼神也越发的深邃温和。

——如何形容这种眼神呢?

小孩嘴角抽了抽,浑身鸡皮疙瘩都要随之起舞了。

杨修目不转睛凝视小孩神色,勾唇笑了起来。

“呵,虽有些麻烦,倒也无大碍。”他这般着,抚了抚宽袖。“既然什么都忘了,今日便不可偷懒,来,随本夫子学字罢。”

“呃?”

小孩表情僵硬了,眼泪也凝固在眼眶。他看着不可置否的青年,心中将杨小人拖出去枪毙十分钟。(这是他下意识心中想的,所以此刻他还不知道当时木有枪毙、10分钟的法)

“……”之前又是哪个魂淡他脸色不好的呢?!

大夫表示曹植病无大碍能下床的第三日,曹丕在下学后依约来教他习字。手把手临了张帖后,曹植忽然问道:“二哥,我们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呢?”

他什么都不记得,却对有些东西有些印象。尤其是孟德,曹植与曹丕三个名字。

倘若他原来就是这个小孩,为何只对这三个名字有印象,反而对母亲卞氏没有?

曹丕挑了挑眉。他低头俯看怀中只到他胸膛的小孩,还能看到他秀挺鼻梁上的绒毛,让他突然想去摸一摸:“为何这般问?”

小孩的眉头皱了起来,表情有些困惑:“只是突然想到了。”

曹丕瞧着他微皱的鼻翼,淡笑道:“植,同扩僵建土。而丕,为大。父亲为我们取此名,为大志。”

“那父亲名字呢?”

曹丕心中疑虑,却什么也不。他思索片刻,才道:“男子二十及冠乃有字,父亲名操字孟德。《荀子劝学》有云,学也者,固学一之也……生乎由是,死乎由是,夫是之谓德操。’”

简而言之,就是父亲的名字解释起来正是美好的德操。

曹植沉默不语。

原来孟德为字,而名则是曹……操?

操?

撇去心中因这个字升起的怪异感,曹操这名字倒比孟德更有熟悉感。他听闻名字刹那,潜意识竟莫名将之定义为枭雄。

枭雄……父亲?

小孩微垂眼睑,思考整理新得信息。他并不知道,身后曹丕瞧着自己的眼神,愈发复杂起来。

曹丕总觉得自小孩醒来,有些东西便不一样了。从前小孩与自己并无深交。哪怕是习字,也习惯缠着杨修。这一次之后,却不知为何开始依赖自己了。

不错,依赖。

这是个看似匪夷所思的词,他原以为那日弟弟只是一时兴起,听自己几句话便也罢了。想不到今日自己将他抱在怀里,像无数人第一次习字一样,手把手教导他。

年仅十二岁的少年曹丕很难这是好抑或坏。按照长幼顺序,大哥子修战死沙场,若无意外,将来被立为世子的人应当是他,然历史上幼而代长之事太多了,谁都不能确定最终坐于大位上的人是谁。

便以当今群雄袁氏兄弟为例,兄长袁绍据翼州,合青、并二州,拥戴刘虞为帝。而其弟袁术据扬州笀春自立为帝,联仇敌公孙瓒以抗袁绍。

如今群雄割鹿,谁还期待什么手足亲情呢?

是以自他懂事起,便再不刻意接近他的兄弟们。若非如今,恐怕他们将保持恰到好处的兄友弟恭,直到他成为世子或他人再无威胁。

只是如今将他抱在怀里,握着他纤细而柔软的小手,这感觉……倒也不坏。

曹植所料不错,杨修果真未将他不记得的事出去。只是与他猜想有些差距的是,杨修对教导他的事居然很是上心。

他伤势尚未好全,杨修便每日到他房中教上一个时辰。哪怕是卞氏劝了几次,杨修也以“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来反驳,仅将时间缩短些许。

当大夫终于出“无碍”两字时,扑面而来的字海差点将他淹死。

他到底哪里引起了这家伙的兴趣——他改还不行么?

小孩心中如此想,面无表情地认真学写。与曹丕不同的是,杨修教他习字时还会解释字义,今日讲解的正是他们之间渊源略深的《韩诗外传》卷十。

“臣園中有楡,其上有蟬。它的意思是,我院子里有一棵榆树,树上有一只蝉;蟬方奮翼悲鳴,欲飲清露,不知螳蜋之在後,曲其頸,欲攫而食之也……”

杨修解尚未完,便听得小孩动了动唇,微不可闻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杨修手顿了顿:“你记得?”

曹植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他怔了半晌,才扬起小脸,镇定又从容道:“不对。”

“何处不对?”

“这个字。”曹植指着几个字,“这里园,蝉,奋……都不对,不应该是这么写的。”

杨修的眉头高高扬起:“哦?”

曹植执笔,于纸上写下他印象中正确字。

杨修盯了半晌。秦皇一统六国后统一文字,经过这几百年流传,慢慢从大小纂至隶,再演变日渐成楷书。而小孩写出来的字,除了更工整更简洁外,一点美感也没了。

杨修眉头放了下来。他最终道:“你脑子居然真的坏了。”

“……”所以他这么认真地提出问题,杨小人居然得出了这么个结论么。

小孩面无表情偏过头,心中再将杨小人拖出去枪毙十分钟。

见他这表情,杨修清傲的眼中缓缓溢出一份笑意:“我虽然不能苟同,但你这创意倒是不错。”

小孩还是闷闷不乐。

杨修笑意渐渐敛了下去:“你可知我为何不能苟同?”

曹植将目光重新放到他身上。

“始皇三十四年禁百姓以古非今,以私学诽谤朝政而焚书坑儒,举国反对之人最终是何下场?”

“汉武帝纳董仲舒之言独尊儒术罢黜百家,难道又没有人反对了么?”

“我今日观之,植颇有乃父之礀,非墨守陈规之辈。”杨修双手撑于案几,缓缓后仰,直至脊背触及壁障。他的语气有些淡,有些远。“你父亲定都许昌,颁布新法,得举朝上下数以不计官员反对。然纵使阻碍重重,三年来新法最终仍得以施行。”

他着,满意看小孩听得连呼吸都要屏起来了。

“你可知为何。”

“……权势。”

杨修赞赏地看了他一眼,轻描淡写道:“不错,正是权势。曹公手掌生杀大权,是以他们敢谏而不敢逆。而你不过曹公之子,无权也无势,你得不到哪怕仅是我一人的赞同。但你可想过,若有朝一日一统天下的人是你,谁还敢不赞同这几个字?”

曹植愣愣听着他这番言语,眨了眨眼,再眨了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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