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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提灯 第22节

丹支军营来不及反应,没有追上段胥,但好歹是有人追上了。

天知晓的十五。

十五紧紧抿着唇,一双冷淡的眼睛里终于蔓延起滔天怒火,他的弓弩对准了段胥,咬牙切齿地说道:“段胥!你究竟是什么人?你都干了些什么?”

段胥沉默了一瞬,突然乐不可支地笑起来,他抚着额头眉眼弯弯,说道:“天知晓出来的人,以一敌百,于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这不是很正常么。十五师兄?”

庆贺新春的烟火从朔州府城中升起,在空中璀璨地绽开,五彩缤纷地照亮了漆黑的夜幕,照亮了十五脸上的震惊。

“师兄你找错人了,韩令秋并非十七,他本来是要死的,因为他在瞑试里输给了我。”

段胥指向自己,悠然道:“我才是真正的十七。”

第26章 反叛

对于“你究竟是谁”这个问题,被鬼王掐住脖子也死不改口的段胥,突如其来地说出了除了“段胥”之外的答案。

为什么他的身手这么厉害。

为什么他对丹支和天知晓这么了解。

为什么韩令秋会对他感到熟悉。

天知晓,丹支王廷豢养的忠于王庭和苍神,穷尽人之极限,世上最为顶尖的死士。

不久之前还在说“天知晓为苍神而生,永不背叛苍神”的十五,面色苍白地看着面前这个明显是将苍神背叛了个彻底的师弟,强自镇定道:“不可能,你自恃了解天知晓,便在这里……”

“我十四岁出师时随师父拜见各位师兄们,那时我才赢了暝试,浑身都是伤,向你行礼的时候没站稳差点跌倒,你扶了我一把对我说‘天知晓的人,怎么这一点伤就站不稳了’。这是我们唯一一次照面,我说的没错吧,师兄?”段胥毫不留情地击碎了十五负隅顽抗的不可相信。

贺思慕看着段胥,一面是远处丹支大营的灼灼火光,一面是朔州府城内升起的璀璨烟花,他在两道截然不同的光芒之下,眼里的笑意仿佛也是被点燃的火焰。

他话音刚落便突然出手,趁着十五分心之时,袖中弩机射出一支小箭穿过了十五身下黑色战马的眼睛。

十五从马上一跃而下,那受伤的马疯了似的跳了几步,便倒在地上。冬风凛冽,段胥和十五遥遥相对,隐隐约约有战鼓声传来,朔州府城似乎有什么异动,然而这两人全然顾不上了。

烟花一簇簇地在天空中绽开,爆裂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响成一片,一副绚烂的盛世光景。

段胥在灼灼火光下双手拔出破妄剑,轻松笑道:“我一直很想和师兄交手一次。”

十五目光犹如寒锋利刃,他一按身侧的胡刀,闪电似的出鞘和段胥短兵相接,力道之大火花迸溅。

“为什么!师父他最喜欢的弟子就是你!你为何背叛师父,背叛苍神!”

“别逗了师兄,师父他老人家除了苍神和他自己谁也不喜欢。我就猜他那个刚愎自用的脾气,肯定不能向你们承认他被我刺瞎了眼睛还让我逃脱了。这些年来为了维护自己的颜面,只说我是失踪,是不是很可笑?”

终日打雁,叫雁啄了眼,原来段胥的倒霉师父是被他弄瞎的。

段胥一段话之间已经和十五交手十余次,他们俩的速度和感知都是人群中一等一的水平,拼起命来简直是眼花缭乱,仿佛都长了三只眼一样将对方的动作预判得准准的,十几个回合里招招见血,在荒野里杀成不分你我的两团黑影。

十五瞳孔骤然紧缩,他眼里的恨意仿佛一只直奔段胥的毒箭。段胥却像是个棉花包,躲也不躲反而笑起来:“十五师兄,我倒想问问你为什么相信师父,相信苍神?你这么会骗人,就不怕你也是被骗了?如果苍神真如苍言经所说那样是创世之神,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胡契人是苍神高贵的子民。那你说他为什么要造出一个反叛的我呢?”

“你背叛苍神,必得重罚,下入地狱!”

“既然世界都是苍神造的,那有信他的、不信他的、讨厌他的人存在,不都是他早安排好的?为何他还要讨伐不信他的人,他为什么需要我们信仰他?为什么我们不可以信仰些别的什么?如果神真的这么迫切地,威逼利诱地要从我们身上获得力量,那神又算什么神?我们从小开始日复一日滥杀无辜,无数血债在身,为什么不得惩罚反而能摆脱‘低贱’的汉人身份,获得信仰苍神的资格?”

十五的目光闪烁着,他咬牙道:“那算什么?为苍神而死是他们的荣幸,也是我们的荣光!天道苍苍,休要谬言!”

“哈哈哈哈哈,神无所不能,居然需要我们这样的蝼蚁为他而死吗?难不成你会需要蚂蚁为你去死?天道自然苍苍,便是这世上真的有苍神,也肯定不是师父口中的苍神,也不会是什么狗屁苍言经中的苍神!十五师兄,你好好地想想,用你假扮过无数人的脑子想想!师父他教给我们这些,究竟是想要赐予我们天堂,还是为了利用和掌控我们?”

“十五师兄,我从未背叛过任何人,因为我从来就没有相信过他们,哪怕一刻也没有相信过。”

段胥之前就受了伤,十五的武功显然不是那些士兵可以比的,他伤上加伤,浑身的黑色衣服已经被血浸透了,滴滴答答地落在草地里。但他仿佛浑然不觉,动作不仅不停声音也越来越高,空阔的原野上仿佛回荡着他的嘲笑之声,一重一重地透过十五的耳朵穿进他的心里。

十五知道段胥在激怒他,可是他还是被段胥狂风暴雨似的逼问击中。

他蓦然想起在“十七”尚未举办暝试的时候,他就听说十七期里有一个师父特别中意的孩子,那孩子有极好的武学天赋,受伤时师父甚至宽宥他休息了几日,偶尔还会去指点那孩子兵法。

师父原本是丹支有名的战神,后来受了伤才退居幕后创办天知晓,对于师父在战场上的事迹他偶有耳闻却不曾受教。他本是有些嫉妒这个孩子的。

这个孩子果然通过暝试正式成为了他的十七师弟,奉茶的时候摇摇晃晃没站稳,他有些嫌弃地想便是这种孩子得了师父偏爱?到底还是伸手扶了他一把。

那孩子却抬头看向他,然后眉眼弯弯地笑起来。多年以后他已经不记得那黑纱缚面的孩子的样子,只记得那是个明亮澄澈的笑容,盛满了真心实意的快乐,仿佛长夏的日光热烈得势不可挡。他怔忡半晌,只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见过有人这样笑。

天知晓的人,向来是很少笑的。

但是十七不一样,他生性非常爱笑,被师父夸也笑,被师父骂也笑,便是受罚被打得皮开肉绽时也没一点愁苦。仿佛一丁点大的事情都可以让他快乐。

他真的拥有一双很明亮,很幸福的眼睛。

十五那时候突然理解了师父对十七的偏爱,他也不可抑制地羡慕和向往这个孩子身上的某些东西。他曾经私下里问过师父,为什么十七看起来这么快乐,他为什么可以有这样一双幸福明亮的眼睛。

师父只是淡淡地说,因为十七对苍神的信仰最为虔诚,苍神庇佑他便赐予他这样的性情。

因为十七对苍神的信仰最为虔诚。

这简直是个笑话。

天知晓活得最幸福的人,是一个从来也没有相信过苍神的人。

十五恍惚间看着段胥在火光中明亮的眼睛,那眼睛和他记忆中的重合在一起,这么多年过去了竟然没有任何变化。十七已经变成叛徒了,身上居然还有这种让他心生向往的东西。

他向往的究竟是什么?

他假扮过那么多人,那些曾经在他心中滚动过的热血和痛苦,究竟是别人的还是他自己的?

十五的心里突然生出无限的愤恨,为什么明明背叛的是十七,十七却这么理直气壮而他兀自痛苦?最好十七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再也不要有这样的一双快活明亮的眼睛,再也不要有这样一个质疑一切的声音。最好大家都一样痛苦,一样沉默,一样什么都不要想明白。

这样想着,他的胡刀就已经穿过了段胥的肋下。段胥在离他很近的距离里一口鲜血喷在他的面上,十五愤怒地看着面前英俊的沾满鲜血的脸庞,段胥脸也被他伤了,鲜血浸没了眼睛,一双眼睛血红如修罗。

段胥伸出手握住自己肋下的刀,慢慢地笑起来,他低低地唤道:“师兄啊……你到底还是动摇了……”

“闭嘴!我……”十五的话卡在一半,他睁圆了眼睛,看着面前寒光闪烁的剑。他的咽喉破开,鲜血溅了段胥一脸,段胥放下手中的破妄剑,缓缓地说:“急躁而不识陷阱,误以为得手而放松警惕,若是你没有动摇怎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呢,师兄?”

十五捂着自己的咽喉,脱力地倒在地上,他已经发不出声音只能死死地望着段胥,仿佛想从他身上看到一个答案。

一个连他自己都不知道问题为何,却寻了一生的答案。

段胥将那胡刀从自己的身体里拔出来,伸手点穴给自己止血。他的身后是烂漫成一片的烟花海,他摇摇晃晃地踉跄几步,就像是当年给十五奉茶一样,然后他笑出声来,慢慢地说:“师兄,你是不是以为笃信苍神,你就能摆脱你的汉人血统,从此和死在你手中的那些人分道扬镳?”

他给了他答案。

十五的眸光颤了颤,他蓦然想起他六岁时那些被绑到他面前,任他一排一排杀死的“四等民”,那些面孔和他相似的惊恐的人。师父告诉他,他和那些人是不一样的,他被苍神选中,只要在天知晓出师便也是苍神的子民。

他不是那些只能引颈受戮的家伙。

他将洗刷他的血统,他比那些低贱的人要高贵。

他不是在滥杀,这只是为了苍神,天经地义的牺牲。

如果不这么想,如果不这样笃信,他要怎么活下去?他为了什么而活下去!

他没有父母,没有亲人,甚至没有自己的名字,只有一身低贱的血统,这世上除了苍神之外再没有人需要他。如果不为苍神而活,那他在这个世上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如果苍神也是假的,那么他又算什么?

十五已经发不出声音,他缓缓地开合嘴唇,以唇语对段胥说着什么,然后慢慢合上了眼睛。

段胥沉默地看着十五,片刻之后突然笑了起来。他明明已经受伤到连步子也踉跄了,却仍然直直地站着,那笑声仿佛从他的胸腔而出,带着浓烈的血气在荒原上诡异地回荡。他笑着笑着就咳嗽起来,咳嗽着却还要笑,仿佛就要这样疯狂地笑到死。

突然一双冰冷的手抚上了他的脸,他在一片疯狂的混乱中抬起头来,眼里的光芒全都散了。那双手不轻不重地拍了拍他的脸,他听见某个非常冷静而清晰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醒醒,你太兴奋了。”

醒醒。

段胥颤了颤,他眼里的光一点点聚回去,在漫天的烟火中终于看清了面前这个恶鬼,她美丽的凤目眼边的小痣,微微皱起的眉头——这个面色苍白神情淡然,认真地看着他的鬼。

他缓慢地眨了眨眼睛,被血染红的眼睛突然多了另一种湿意,混着血的泪水顺着他的脸颊落在她的手指上,一路向下隐没于黑暗中。

段胥哭了。

贺思慕想,她还是第一次看这个小狐狸哭。

她帮他把眼泪擦掉,说道:“你也算是为你师兄,剺面送葬了。”

第27章 契约

其实贺思慕只是试着喊一声段胥,但他真的被她唤醒了,僵立的身子如急速融化的冰川般垮下去。他仿佛终于开始意识到疼一样,脱力地坐倒在地上,急速地喘息着。

火光时明时暗的映衬之下,这片荒原仿佛传说中的地狱。段胥低着头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听见他四平八稳而倦怠的声音:“还有好长的路要走啊,可是我已经……很累了。”

他终于说他累了。

贺思慕想,她还以为他是一个热衷于把自己折腾得死去活来的家伙呢。原来他也是会累的。

在这番仿佛心灰意冷的发言之后,段胥却突然抬起了眼睛,被血染透的眼睛凝聚着一丝疲惫的光芒,竟然还是亮的。

他突然说道:“你想和我做交易,想要我的五感,又说会按时还给我。可那是因为你并没有体会过有五感的感受,待你知道五色、五味、六调、冷暖之后,你还能忍受得而复失吗?会不会终有一日,你拿走我所有感官,只最低限度地维持我的性命,让我变成个活死人?”

难为他在此刻还能想起来这个交易。

贺思慕沉默了片刻,她淡淡道:“或许罢,算了,这交易不做也罢。我看你再不赶回府城找大夫,就要死在这里了。”

段胥和她对视了片刻,突然浅浅地笑了一下,那笑容安静得没有一点儿疯狂的影子。他向贺思慕伸出手去,以一种玩笑的语气说道:“你拉我一把罢,你拉我起来,我就答应你。”

贺思慕挑挑眉毛,心想这小将军又在发什么疯,她说:“十七……”

“叫我段胥。”

她不明白他执着于这个假名字的意义何在,只道:“段胥,你还清醒吗?”

“清醒得很,这多有趣啊。”

段胥的手悬在半空,他笑着缓慢道:“我赌那个’终有一日’到来之际,你会舍不得。”

一朵烟花在两人之间的夜空中绽放,轰然作响。段胥沾满血的手被照亮,鲜红炽烈地如同燃灼的火焰,指尖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不知是兴奋,还是恐惧。

贺思慕看了他半晌,看着这个凡人那双向来清澈却不见底的眼睛。

这个从来不计后果的,胆大包天的赌徒。

她淡淡笑起来:“好。”

她伸出手,她的手苍白,深紫色的筋络细细地在灰白的皮肤下蜿蜒着。这样一双冰冷而死寂的手握上段胥温热的带血的手,沾了他的血,将他的手寸寸握紧。

结咒明珠飞出来,悬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方,从两人身上各吸取了一滴血融在一处,汇进符咒纹路的凹槽里,即刻生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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