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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50卷)288

28-12-22

【第二八八折 骊龙欲近,怒满弓刀】

这幢宅邸所在的小小山坳,正位于平夷山北面的山阴处。

越浦周遭水路纵横,地势低缓,那些个以「山」

为名的,充其量也就是丘陵,若欲与白城山朱城山这等峰高脉广、雄镇一方

的大山相并论,也只一座阿兰山勉强能端出檯面,其余皆不足道。

在这片层峦迭翠里,平夷山之所以广为人知,盖因临曲盘江的山阳一侧异常

陡峭,石笋般的狭长山形直入江水,几无一丝斜倚,彷彿被天降的巨剑硬生生削

去一半,当地土人又管叫「受剑山」。

临江的山阳面除鬼斧神工的峭壁,还矗着大大小小的石笋尖,约十数枚之谱

,小不过一两丈,高的可达七八丈,参差错落穿出水面,宛若巨斧削就;石笋间

水流湍急,满佈漩涡乱流,舟不可近,游船多沿岸湾流缓处而行,远眺石剑出水

齐指天的奇景,故称宝剑滩。

金貔朝开国功臣、也是当代书法大家的成骧公舒梦还,有《走马浦岭外作》

诗云:「一带青峦一带溪,金钩玉銙过平夷,鞍马蹀躞胜璎珞,不换兰舟向帝畿。」

喻越浦左近山水为朝带,平夷山便是带上凸出的钩饰。

也有人说公孙家以北关之主君临五道,新朝的勋贵们被南方的温软美景迷花

了眼,曲盘江上冠盖云集,佩玉带銙的王公显要一捞便是一大把,终日流连,歌

舞升平,竟无王朝肇建、气象一新的架势,颇见靡靡。

金貔王朝最初定都于执夷城,旧址在今日白城山西边不足百里处,尚属峒州

辖内,因祖龙江数度改道,已不在漕运的航路上,但当年应是能经常往三川走动

的距离。

「风逐万里」

舒梦还文武双全,襄助武皇承天打下江山,功勳彪炳。

这首《走马浦岭外作》的末两句,强调不换縴舟进京,以佩挂弓刀的蹀躞带

与鞍件碰撞的脆响,凸显驰马之快,亦不无怀忧劝谏的意思。

有趣的是:公孙氏一族虽以术数、训诂等实学着称,所开创的王朝却带起了

诗词歌赋的流行,经承天、辟疆、景运三代武皇大力奖掖,终王朝之世,书画诗

赋等屡出才人,久经积酝,而后才迎来了碧蟾朝的空前盛况。

功封成骧公的舒梦还,正是承天初年、开风气之先的佼佼者之一,咸以为书

法的成就远高于诗文,其楷书瘦硬有神,研雅轻灵,人称「字里生金」,又管叫

舒体或骧公体,后世临摹者众,自成一家。

宝剑滩自是三川名胜,江畔的别墅园林,一路从平地盖上丘陵,如雨后春笋

般四散而出,这地皮炒了几百年仍是长盛不衰,末了连远处谷背望不见江面处亦

难倖免,反正都说是宝剑滩,买了颜面有光,也顾不上景致优劣了。

相较于山阳的抢手,平夷山的山阴面便无这等身价,险峻的山势连樵子猎户

都不来,况乎闢地起屋?不想竟有这样一幢隐邸。

宅子依山而建,由簷瓦走势推断,乃由数座三间四耳加上入口门墙、俗称「

一颗印」

的南方院式鱼贯连成,一院接着一院,长蛇般一路蜿蜒迆逦。

若以山字象徵山势,俯瞰便是个「屵」

字,与越浦寻常民居、乃至大户园林以墙圈地的形制皆不相同,黛瓦黯澹,

白墙斑剥,看得出年悠月久,饶经悉心呵护,亦难掩迟暮。

殷横野对建筑颇有涉猎,见墙底砌有三四尺高的石垣台基,却非寻常的方正

砖构,而是如鳞甲般错落,偏又严丝合缝,比迭砖还紧密,宛若龟纹,乃朱鹭朝

独有形制,原用于城墙工事,至青鹿朝中末叶朝廷解禁,始盛行于民间,赶上当

时的崇古风潮。

朱鹭王朝九方氏兴于南,本是赢姓,乃自称上古驱逐亶父人的神鸟族后裔,

得国后改姓「九方」,取神鸟九凤的谐音,大量引入南陵风物,蔚为风尚,这「

一颗印」

的小巧院式亦是其一。

直到金貔朝首三代武皇提倡诗文,才渐渐洗去蛮风,恢复央土正俗。

此宅小门面而坚雅,予人静谧之感,又以龟甲垣奠基,推测建于青鹿、金貔

两朝之交;做为古物兴许价值连城,但审美委实不合时人所好,能在越浦六大豪

商中接连转手四家,终为慕容柔所得,令人匪夷所思。

这份疑心,直到他小心翼翼踱至阶前,抬见簷下那方乌木匾才告烟散。

题匾者无有落款,以瘦硬的端楷写着「不如归」

三字,每字足有磨盘大小,料想远看必如《太初赞》、《卒塔婆寺弘法序》

、《石壁经》等名帖般清丽灵动,秀媚多姿;拉近至此,只觉每一笔无不苍劲挺

拔,筋意如镌,愤懑恍若刀噼剑斫,直要破匾而出……回过神才发现食指停在半

空,咄咄书罢,然而意不能平。

仔细一瞧,匾书非是镌刻,而是直接写在木头上,表面只髹了层桐油防潮。

墨痕略凹,乍看以为是炭炙,但保存墨宝一般不用此法,恐失手焚燬,殷横

野微一寻思,意识到是运笔之人内力所至,柔软的笔尖在硬木留下刮痕,难怪凹

痕里丝丝缕缕,细到人力几不能凿,墨迹怕已直透木背,省下凋錾的工夫。

比起建筑,能写百家体的殷横野更擅书法,「道义光明指」

便是他摹遍法书有得,才悟出终南捷径,从而掌握此一绝学。

邵家小儿不识箇中真义,纵使默背了秘笈,耗费半生也练不到家,整出个不

伦不类的《道器离合剑》来,只能说是笑煞人也。

以他习武练字超过七十年的毒辣手眼,这匾上的「不如归」

三字只能是一人所书,天上地下、古往今来,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写出。

——舒梦还。

金貔朝开国功臣,封成骧公。

笔锋震古铄今的舒梦还。

「风逐万里」

舒梦还!须知数百年来,学骧公体者不知凡几,能临出几可乱真的《太初赞

》等名帖之人,历代皆有。

但放大到磨盘尺寸,还能写得像法书里那般婉媚挺拔、形神俱备,犹有过之

,除了书法造诣,亦须有绝顶的武功才能办得到。

舒梦还与武皇承天从相知相扶,到开国后的政见相左,最终君臣反目,两人

一生的情谊变化充满戏剧性,素为文人骚客所锺;更可能是武皇终未对这位「吾

之龙骧」

痛下杀手,只贬出执夷,遣回北方守故道,甚至许他封国自治,而非软禁或

放逐,让人打从心底盼望世间帝王皆能有情若此,而非「最是无情帝王家」

吧?舒梦还遂成渔阳七砦之祖,鸣珂帝里、龙野冲衢等七砦之名,即出自其

手书匾额。

然而,从大权旁落到北去渔阳,当中却有数年空白,史书稗官皆无记载。

主张舒梦还发动叛乱、兵败被囚的一派,无法解释后来的封北自治;主张他

与武皇握手言和,才得裂土封疆的,又不能说明何以一度无官无职,恍若不存…

…如今看来,成骧公当是下野于此,至于是否出于自愿,「不如归」

三字意在言外,毋须再论。

老人自问武功不逊成骧公,但字学得再像,毕竟不是他,回神后几度欲提指

再写,终又放落,不知不觉在门前站了一刻有余,才喟然叹道:「我不如他。竟

不如他!」

双掌一推,镶满碗大铜钉的两扇木门裂轴飞去,砸碎院内一地青砖,势犹不

止,犁至堂前阶下,巨力将逾三寸厚的门扇掀翻过来,压毁两侧廊庑栏杆,如攻

城梯般,轰然架上台基回水的龟甲垣!漫天碎屑飞卷直上,簌簌倾落,老人负手

跨过高槛,见堂前六扇明间大开,簷下置着一只似鼎非鼎、似盆架又非盆架的四

脚铜托,托足是四头昂颈敛翅的水鸟,顶部的镂空圆环则铸成扭曲的水蛇,併着

水鸟尖喙,儘管凋工古朴,却是一幅生动的争啄景象,一看便知是稀世珍品。

蛇环里嵌了只青石圆盆,通体温润,色泽乌深,只在光线下方显浓碧;如是

玉质,怕是青玉中罕见的青子玉。

光这么大块的无瑕玉料,价值便难以估算,遑论匠艺。

此际青玉盆里却窜着腾腾热气,与簷外扑簌落下的虀碎恰成对比,风中传来

鲜汤肉香,盆中居然放了个大火锅。

一名锦衣玉冠的矮小青年,跨在没被压毁的半截栏杆上,左手托腮,右手持

箸,摇晃着簇新的粉底皂靴冷冷砸嘴:「破你个西瓜!一把年纪了,没点儿规矩!没见正吃东西么,添什么乱?」

筷尖凌空写了个法诀,轻声疾叱:「……收!」

激尘扬沙一阵卷搅,全入了火锅,乳色的汤面上骨碌碌地沸滚汩溢,不见半

点葬污。

综观天下五道间,能有这等术法造诣者,舍聂二公子其谁?殷横野没料到他

还敢现身,见聂雨色颈间挂了枚天珠似的坠子,咬得嘴里喀喀作响,竟是妖刀刀

魄,料此间乃是一局,虽不意外,只不知耿家小子用了何法,竟劝得慕容以佛血

为饵,怒极反笑:「无才惭孺子,千里愧同声!不想被耿小子这般轻视,派一名

三度败将来打头阵。聂家小子,真以为你那点能耐,便能小瞧天下英雄么?」

「说什么呢对子狗,你爷爷吃火锅,哪知孙子踹门闯进来,急着分食啊。」

聂雨色皮笑肉不笑,信手夹了枚肉丸,甩筷扔出。

「来!赏你的,叫两声听听……汪汪,汪汪。」

老人侧首避过,不由失笑。

「你自叫什么?」

「你的小名啊。」

聂雨色挑眉斜乜:「爷爷给你取名旺财,你不记得啦?」

「你————!」

殷横野面色丕变,正欲一指戳死这无赖,身后忽生异样,那枚甩着热汤的肉

丸子击中空空如也的大门,顿无踪影,随即泛起一阵奇异波动,荡过五行八方,

偌大的院里天地错位,山泽通气、雷风相薄、水火不相射等俱失其常,凭空升起

了一座严密的术法大阵,玉盆里的火锅连同食物香气齐齐消失,居然全是幻术—

—聂雨色很想直接在成骧公珍藏的这件「凫喧鳞跃青玉笔洗」

里煮食,连火锅都不用,毕竟啄鳞犯了奇宫忌讳,按聂二侠的计较,连古人

也不能放过的。

可惜周遭拦阻太甚,只能悄悄将玉盆留于阵中,期待对子狗一阵瞎捣,顺手

将这件衰物打个稀烂。

他施展身法倒纵入堂,单掌按地,正欲御阵,岂料大阵次第逆转,彷彿遭人

解锁,堂外浓雾飞快散去,赫见殷横野并未打烂玉盆,而是将手掌按上,操纵阵

枢解阵。

聂雨色与他一正一逆,以相同的手法为之,功力高下立判,聂雨色全无抵挡

之能,阵法转眼即解。

「勤劳思命重,戏谑逐时空。」

殷横野的笑脸越见清晰,笑得他心底发寒:「奇宫术法纵高,你在我面前使

忒多回,我若还不能洞悉理路,岂非愧对‘地隐’之名?聂家小儿,骄兵必败啊!可惜这束脩,须得赔上你一条小命。」

阵法将破,聂雨色兀自不撤,殷横野心底一阵不祥,蓦然省觉:「不好,竖

子有诈!」

连忙撤掌。

轰然一响,半座厅堂炸得粉碎,聂雨色被震飞两丈余,落地时碾过无数破片

,扎得身臂渗血,不敢停留,拖着伤驱一跛一跛掠向后进,免得被对子狗追上,

除死无他。

他以「凫喧鳞跃青玉笔洗」

为阵枢,其实是诱敌计。

此宝价值连城,不容有失——寻常之人多半如是想。

对子狗自负聪明,一旦逆向思考,毁去阵枢,此阵非但不能由内解除,连从

外头都无法打开,少不得要关他个几天几夜,届时己方以逸待劳,有利无害。

「隐圣」

之名却非浪得,殷横野几次折在他手里,气愤难平,花心思钻研聂雨色的佈

阵手法,不能悉辨处,迳以无上修为碾压,居然透过阵枢的诱饵解开禁制。

万幸聂雨色惯留后手,早在铜托下埋设硝石药引,虽不能炸死殷横野,却把

「凫喧鳞跃青玉笔洗」

炸得粉碎;若非内外皆伤,聂雨色简直忍不住要大笑。

殷横野挥散硝雾,满目狼籍,连堂簷都塌毁大半,玉盆岂能有倖?心痛如绞

;略一沉吟,先以「分光化影」

身法掠出宅邸,将那块「不如归」

真迹取下,藏于远处草丛,免遭战火波及。

重入二进时,听聂雨色正对另一人冷笑:「……若非我备了硝药,对子狗抢

入此间,大伙儿横竖是个死。成骧公又怎么了?有本事你让他来助拳哪。」

老人心疼「凫喧鳞跃青玉笔洗」

死无全尸,指气无声飙出,却在堂前戛止,彷彿撞上无形高墙。

矮小苍白的青年咬着一口血,盘膝席地,堂内那处原本应有的乌木地板全被

揭起,露出土色,绘满繁複的术式,全无遮掩。

殷横野立时会意——瞧这模样,怕连屋下所夯都被掘穿,填以血壤土一类利

行术法的材料,让聂雨色能直接操纵地气,阵壁才得如斯强韧。

而堂内除了笑意邪厉的聂二,并无余子,显然适才是故作疑兵,引老人杀入

内院。

聂雨色随手发动阵法,满山的虫鸣鸟叫顿时不见,彷彿整座院子被浸入深海

,阵式的强度远非前度可比。

殷横野怡然前行,直至簷阶前的那堵无形障壁,伸掌一按,闭目感受其中错

乱五行、逆转九宫的术式理路;也不知过了多久,或许仅只一霎,老人才垂落手

掌,额间微见汗渍。

此阵的术式结构前所未见,并非以奇宫嫡传之法所建,其中依稀有来自《绝

殄经》的部分,但皆非核心栋梁,无论以奇宫或《绝殄经》之法,都不能悉数判

读,遑论破解。

(这是……他自己的发明创见!)「……不只是你,才懂‘勤劳思命重’啊

,对子狗。」

聂雨色邪笑,无视殷红血丝淌下嘴角,飞快按转地面纹咒。

「你要花多久时间,才能破这个阵?一个时辰还是两个时辰?」

殷横野面色沉落,也不见挪身使臂,蓦地锐芒似金阳炸裂、流星经天,四向

飞撞,飕飕声不绝于耳,刺目的光华勾勒出阵形五面,以内院廊庑为限,如凭空

搭起一幢透明的水精屋子,壁厚盈尺,方方正正,可说是异常华丽的囚笼。

这一轮指气并未将阵壁打穿,两侧廊间与前堂阶下各现一条人影,分作鼎足

之势,将老人围在院中:左首之人昂藏如铁塔,前襟袒露的胸膛生满黑毛,衬得

髑髅颈串益发雪白,正是以武力傲视七玄同盟的南冥恶佛;右侧之人身量只比恶

佛矮小半截,一身雪肤金甲,倒拖大枪,浑圆结实的修长玉腿令人难以移目,却

不是「玉面蠨祖」

雪艳青是谁?两人身上皆有刀魄,恶佛挂于颈间,雪艳青佩在腰际,以避佛

血邪障。

最末一人双手负后,横持刀鞘,立于阶顶。

殷横野冷笑以对:「堂堂七玄同盟只出得三枚歪瓜,你这盟主也不易啊,耿

小子。还是怕有去无回,七玄从此江湖除名,特意拈了死阄?」

耿照闭口不语,双目如电,彷彿默算着什么。

殷横野自恃武功,夷然弗惧,正欲挑衅,耿照忽然暴喝:「开!」

聂雨色转动术式,大阵应声而启;同一时间内三人各出兵刃,齐齐杀至!「

……天真!」

殷横野差点笑出声,「分光化影」

之至,势如塔倾的恶佛首当其冲,惨呼一声,左眼爆出血雾,总算及时偏转

,未被指劲贯脑,巨躯彷彿失控的礟石,斜撞一旁。

雪艳青于他中招的瞬间出手,长枪封住周身可及处,枪影犹如水银洩地,无

所不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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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横野「咦」

的一声,难掩惊诧:「这是……《玄嚣八阵字》!」

雪艳青听声辨位,竟在身后一臂开外,却未转向,专心感应气机,满天枪势

重凝于一,横里疾出,似刺中什么又落了空,肩胸之交被一股凝劲一撞,身子不

由自主向后弹;倒踩十数步将枪一抵,化去指力冲击,遥见殷横野的袍影已至盟

主身前!「‘分光化影’在逃跑上是无敌的,于进攻却不是。」

在冷炉谷的静室里,耿照对参与此役的众人如是说,神情比平日更加严肃。

除灯烛照明,桌顶还摊着文房四宝。

盟主拈笔蘸墨,在纸上画了三个小圈,连成三角形,当中围着一个叉叉。

她猜那是指殷横野,但既然旁人没问,她也不好开口。

要是姥姥在就好了。

女郎微蹙着柳眉,静待少年解释。

「……这是殷横野。」

还好盟主接着说了,雪艳青有点高兴,只是面上依旧澹澹的,没怎么表现出

来。

「这是我们三个人。」

耿照在圈圈边上各写一字,以示身份。

「据刀皇前辈所言,‘分光化影’只是身法快绝,这份惊人的速度似无法挪

于他处,如出招或拆解。」

凤翼山中行家当主中行古月,据说就是把出剑的速度,练到了分光化影的境

地,纵使身残,仍为峰级高手所忌,恁谁也不想无端招惹;此一特例,恰可为证。

雪艳青抱臂支颐,喃喃道:「原来不是么?我以为是。」

才发现自己打断了盟主,本欲致歉,耿照微微一笑,以眼神示意不用,继续

道:「换句话说,只消知道他的攻击目标和路径,按理是能交上手的,不会一味

挨打。这就是我们一次,只让三个人上阵的原因。」

少年环视众人。

「我会是最后一个。殷贼不会放过让我目睹同伴俱亡的机会。」

「所以……」

谁也没想到,是南冥恶佛率先开口:「只要牺牲头一个人,其攻击路径就容

易判断了。」

耿照严肃点头。

「正是。牺牲的那个人,可以让我们撑过轮。」

耿照摒弃耳目,全以先天胎息相应,刀成虚影,牢牢卸住周身每处气机异动

,不躁不息,勿固勿进,就像对付见三秋的无形刀气,将敌我的攻防应对化成一

个连绵不绝的、完整的圆,浑无罅隙,再也完美不过。

殷横野满拟一指戳穿少年丹田,岂料耿照守得铁桶也似,始终无法得手。

老人若以「分光化影」

的优势退开,先杀雪、恶二人,甚或单纯重整攻势,断不致陷入进退维谷的

僵持,但他的自尊心不允许。

不过十数日光景,耿小子的刀法怎能精进、蜕变至这等境界?内功能靠服食

灵丹异宝突飞勐进,但修为之一物,岂是说提升便能提升的?世上……何来这等

荒谬绝伦之事!老人并不知道,耿照在虚境之中,与武榜硕果仅存的天下刀

对战无数回,被各种三五异能杀死的次数多不胜数。

刀皇无法教导耿照如何以凡人之躯,对抗三才五峰等级的高人——他自己年

轻时便已跻身峰级,没遇过这样的问题。

他只能让识海里的少年,熟悉三五等级的力量、三五等级的速度,三五等级

的惊天破坏力,以及他们在面对凡俗之躯时,心里想的是什么……「我们是人,

不是神。即使拥有神力,依旧只是凡人而已。」

武登庸对他说:「对付我们这样的人,只有两种方法:,拿掉我们的神

力,哪怕只拿掉一点点,都可能让我们变得比凡人更怯懦;痴迷力量的,多是胆

小鬼。第二,让我们犯上凡人会犯的错,譬如自满,譬如轻敌。除此无他。」

殷横野只看见耿照刀法造诣上的精进,却不知真正使他变得危险的,是在虚

识里无穷无尽地身死倒落,而后又再度站起。

蓦地脑后呼啸声至,殷横野不愿舍下身前可恨的少年,还差一点,他便能突

破刀防,将那张讨厌至极的面孔摧毁于指下,心念微动,「凝功锁脉」

封住身后一丈见方,将南冥恶佛抡臂咆哮、空洞的左眼眶兀自曳出血流的修

罗相凝在半空,头也不回,啧啧笑道:「还没死啊,南冥。八叶院除洗去你的罪

业,还给了你一副不死之躯么?」

不知是身量过于巨硕,抑或内力修为已逼近峰级门槛,半空中的恶佛并非动

也不动,而是如抽搐般缓缓颤抖,持续下坠,只是异常缓慢,铜浇铁铸般的肌肉

绷成一球一球,其上浮出树根也似的血筋,显正运起全身功力,欲挣脱锁限箝制。

殷横野从未遭遇如此强大的抵抗,不由一凛:「这厮的内力竟强横如斯,足

可与我一斗!」

毕竟未捅破名曰「三才五峰」

的最后一层窗纸,两者便无相提并论的意义,只是屈咸亨临死突破的骇人场

景历历在目,余悸犹存,正要回身一指、除掉这名麻烦的疯僧,突然一股巨力横

里撞来,雪艳青临空降下,双手握着金装重枪的枪尾,抡扫而至,所经之处石飞

尘卷,宛若拔地,无比烜赫,清叱道:「兀那匹夫,吃我一记‘咫尺八垓寸万象

’!」

按理天罗香无这般刚勐武学,但这招的移地之威殷横野依稀曾见,魄散魂飞

,急于身侧凝出锁限;心念一分,脑后劲风倏落,总算老人经验老到,鬆开锁限

又立刻凝住,硬生生将恶佛钟槌的双拳锁在头顶寸许,身侧却难以及远,来不及

连人带枪箝住雪肤金甲的美艳女战神,急凝一堵两尺厚的防壁,硬接一枪。

雪艳青叱声未落,金枪抡中气壁,被反震之力撕裂虎口,口鼻溢血,拼着身

受内创一步不退,抡得殷横野体势歪斜,锁限溃碎!恶佛双手交握,咆哮着朝殷

横野背门轰落;而始终采取守势、牢牢吸引老人指锋的耿照易守为攻,旋风般的

刀势挟毁天灭地之威,反扑殷横野。

——风,起于青苹之末!儘管施展之人修为不足,这是殷横野此生头一回,

被两式五极天峰的成名绝招夹击,想不通两名小辈是如何习得,当日三奇谷外遭

遇「残拳」

的恐怖记忆倏然复甦,唯恐韩破凡、武登庸就在左近,心中仅只一念:「…

…走!」

形散影消快逾光走,尚不及瞬目,迳从刀光枪影拳风间穿出,扑向院外,勐

地撞上一堵看不见的防壁,整个人狼狈弹回,见堂里聂雨色喷出一道殷红血箭,

这才明白过来:「不知所谓的小子,竟以命阻挡老夫!」

天下术法宗门,无论哪家都是以迷惑五感心识的障眼法为主,极罕作用于现

实中。

产生实体效果的术法不但艰深困难、限制多多,还须付出极大的代价,乃至

承担后果,故为术者所不取。

聂雨色为牵制「分光化影」,在院中佈置的全是及身实阵,须亲临现场,以

精血操纵,承担了极其巨大的风险。

殷横野窜出合围圈子,方位无法事先预测,聂雨色操控五行,立起一障阻却

,代价便是承受三成的反震力道;这种情况再来个三两回,毋须殷横野痛下杀手

,光阵式反馈便能要了他的命。

耿照等三人绝招落空,一下找不着敌踪,殷横野却于这短短的一息间恢复了

理智:「韩破凡与武登庸哪怕有一人在此,何须小辈出手?又是耿小子的诡计!」

回身出指,气芒如烟花绚烂夺目,眨眼淹没了急急回头的三人。

金光撞在最外侧的防壁之上,夹杂着无数血花。

聂雨色唯恐阵中三人被射成蜂窝,倒转枢纽:「……撤!」

水精屋似的阵壁消散,才传出耿照的大喝:「别要走脱了殷贼!闭阵……闭

阵!」

聂雨色正欲施为,漫天金芒一收,赫见雪艳青披发倒落、长枪坠地,身上没

有盔甲包覆的地方,数不清有多少伤痕,其中必有紧要之处,已起不了身;耿照

右臂垂落身侧,整条袖管全是黏稠血污,受创非轻,左手勉强环住雪艳青,挣扎

欲起。

恶佛挡在两人之前,僧衣化作血袍,双目圆瞠,也不知还有没有气。

(不过一瞬,怎能……怎能溃败如斯!)「……来不及了!」

殷横野指带炽华,分向两头,对准堂内的如箭矢一般,欲取聂雨色之命;另

一手的气劲甩动如长鞭,扫向耿照等三人——一道刺耳的破空声至,殷横野身形

一挫,双臂交错,凌厉的指风接连削短了来物,却来不及将它彻底破坏或扫开,

锐风竟已迫近面门。

殷横野不及细思,忙凝住身前四尺,岂料那物事连停都没停够一息,飕然即

至!千钧一发,殷横野施展「分光化影」

避过,乌影「笃!」

一声牢牢插进他原先所在处的地面,失去饰羽的半截黑杆仍有两尺长短,通

体漾着狞恶的金属乌光,居然是一枚铁箭。

便只这么一停,阵中三人退回廊间,聂雨色重启阵壁,再度将殷横野困于水

精屋内。

雪艳青眸光散乱,仓促间难以解甲验伤,耿照忍痛捏着皮开肉绽的右拳,将

血滴进她微启的檀口中。

片刻女郎眉头颤蹙,似恢复一丝行动力,本能抬臂,不意扯动伤处,痛得身

子微拘。

耿照观察她蜷缩的方向,俯近肩胸之交,咬住系甲革带,以掌按甲,运功咬

断带子,撕开底衣肚兜,见高耸饱满的雪乳下,有个骨碌碌冒着血的小洞;若非

打穿肋骨,抵销了绝大部分的劲道,这下绝对是洞穿心肺的致命伤。

他移右掌至伤口上,毫不吝惜地挤血滴落,要不多时雪艳青的出血便减缓了

许多。

女郎神识略复,便即强聚眸焦,歙动樱唇:「盟……盟主……殷、殷贼……」

开口并无休休气声,显未伤及肺脏。

耿照放下心来,将撕下的衣布塞入她掌里,导引她压紧创口,低道:「你且

安心待着,殷贼由我来杀。」

说话间右臂已自行止血,但受创的筋骨不如血肉恢复得快。

耿照活动左臂,抽出预藏在廊庑间的另一柄刀,刀锋抵住右手掌心,扬声道

:「大师请来!我有一疗伤速法。」

远处恶佛摇了摇头,并未接口,难以判断伤势轻重。

他一身重袍俱染成了污浓血色,按理不是皮肉轻伤,然而半边披血、眼创凄

厉的面孔不知怎的,却无一丝慌乱狰狞,予人极度宁静之感,兀自以完好的右眼

,凝视着阵中忽现忽隐的殷横野。

合围的三人可说是一败涂地,殷横野仍无法迳行闯阵,除了聂雨色精心设置

的这个外阵并非匆促应势之物,不致频繁地造成反震,消耗阵主的性命精血以外

,更致命的是从天外射来的铁箭,强劲的箭势连凝功锁脉都无法阻挡,殷横野只

能以身法闪避,一时陷入僵持。

远方天际轰隆隐隐,空气中水气渐浓,乌云慢慢掩去了阳光。

视线不佳,不利远攻之器,铁箭却不受影响,不但落点奇准,穿透力更是一

次比一次强。

殷横野缓不出手破坏阵壁,屡被迫回中心,不由暗忖:「当今武林,如猿臂

飞燕门、狮蛮山、铁鹞无鞅等以射艺着称的门派,久不闻名宿高人矣!耿家小子

哪里找来这般神射?」

百忙中锐目疾扫,见山腰上一抹乌影,被山风吹开大氅,露出浑身劲装,曲

线宛然,远眺亦觉玲珑有致,竟是女子!所持的大弓高过头顶,绝非江湖形制,

只部曲中能见得,弓弧映着渐渐转薄的日头,绽出蓝汪汪的利器光华,更加令

人匪夷所思。

殷横野熟知掌故,灵光一闪:「那是……‘食尘’!」

捋鬚大笑:「巴蛇千种毒,其最乌梢蛇!原来是五帝窟漱宗主到了,怎地不

打声招呼?」

声音随功力远远送出,便在半山腰也能清楚听闻。

乌梢蛇自无毒性,殷横野随口所引,原诗本作「鼻褰蛇」,即白花蛇。

然而民间盛传,若在野外打杀乌梢蛇未竟全功,乌梢蛇必定尾随而回,伺机

报复。

漱玉节年少时以恩仇必报的明快作风,得了「剑嵴乌梢」

之号,岂料在老人说来,却成了埋伏出手、暗箭伤人之「毒」。

以漱玉节的功力,便在山上叫喊,也穿不过谷间猎猎作响的大风,但呈品字

形飕飕射落、几乎同时到达的三枝铁箭,差不多可以当成她的回覆。

殷横野仗有「分光化影」

的绝顶身法,虽被困于阵中,倒也避得潇洒自若;除非山巅之上能以这般功

力射术,齐发百箭,那还稍具威胁,然而世上岂有第二柄食尘弓刀,哪来第二名

「剑嵴乌梢」

漱玉节?除开无力再战的雪艳青,分立两侧廊下的耿照和南冥,仍无丝毫行

动,彷彿只等漱玉节不紧不慢一轮滥射,便能除掉自己似的……这种荒谬到近乎

愚蠢的散漫姿态,令殷横野莫名感到焦躁。

事有蹊跷。

他们……到底在等什么?思忖之间,铁箭接连落下,殷横野从容闪避,或信

手吐劲震偏来势,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院子中间。

「……就是现在!」

堂内聂雨色忽一喝,飞快转动术式,殷横野顿觉胸腹间如遭炮烙,不及惨叫

出声,蓦地一股难以想像的巨力兜头盖落,将他牢牢压在地上。

列名「凌云三才」

的绝顶高人单膝跪倒,连手臂都抬不起来。

山腰上漱玉节福至心灵,挽弓疾放,离弦的铁箭仰天划了道陡弧,悍然飙落!殷横野无法起身,运起十二成元功勉力抬头,在身前凝出一丈锁限,层层磨耗

箭速,然而势不能止;箭镞至面前尺许,殷横野解开锁限复又凝起,却是在眼鼻

之前凝成一枚拳头大小,压缩至极,铁箭如削中一团捆实的鞣革圆球,偏开寸许。

殷横野奋力侧首堪堪避过,逼出满头冷汗。

廊下,耿照放落怀中的雪艳青,刀交右手,跃出栏杆,俯首疾奔如鹰鹞,拖

刀直扑而来!殷横野不由得瞪大眼睛,张口无言。

——为……为什么他不受阵势所限?(这到底是什么阵?到底是什么阵?)

囊中烙铁般的炙痛将老人拉回现实。

他看见耿照越奔越近,绝命的一刻彷彿被无限拉长,嘲讽他半生无敌,卓然

立于武道之巅,翻手为云覆手雨,最终却只能跪地不动,犬死于荒山僻院里——

直到他瞥见少年那透出腰带的炽亮白光为止。

化骊珠。

耿小子并未伤重到须藉外力的程度……运使骊珠之力,是为了在这怪异的阵

象中行动自如么?原来如此。

所以南冥没掩杀过来。

没有化骊珠的人,无法在阵里行动——想到南冥,殷横野余光一瞥,发现血

袍疯僧颈间的髑髅串下,早已不见刀魄踪影。

刀魄……如炙炭般灼烫着他的衣囊里,贮放的正是用以剋制佛血异能的刀魄。

由镂空的廊庑栏杆望入,雪艳青腰间所佩的刀魄亦消失无踪,遑论耿小子身

上那枚。

如此紧要之物,不会恰好都在战斗中丢失,况且佛血邪能……等等,若此间

并无天佛血,他们拿刀魄去干了什么?殷横野忽想起,伊黄粱所转述的冷炉谷龙

皇祭殿一战里,胤铿最后的杀着。

他不知道耿照从哪儿弄来祭殿的龙息之阵,但毫无疑问,是他殷横野亲自把

成阵的础石带了进来,甚至贴身收藏;死于此间,必为耿家小子所笑。

这是不折不扣的「自讨死耳」,是对他半生智者之名,最残酷无情的讽刺。

但你的狗屎运气,也只能到这里了,耿小子。

老人抬起乱发覆额的瘦脸,冷不防伸手入怀,握住那枚正源源输出能量,以

维持大阵运转的石卵,见耿照身形顿止、判断这一击已难奏功,仍稳稳将手中刀

朝老人脖颈旋掷而来,随即毫不犹豫转身……殷横野不禁露出掺杂愤恨与激赏的

複杂神色。

放手从来是最难的。

可惜了,耿小子。

方方面面都是。

他运起全身功力,将滚烫的刀魄捏成虀粉,厉声喝道:「……破!」

那股难以形容的强大压迫顿时一空,祭殿之阵应声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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