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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趣阁 > 六朝云龙吟 > 第二十六集 汉国篇

第二十六集 汉国篇

本集简介:

吕家死士袭杀程宗扬居处,老兽人重伤之际引发地震,而此事也在洛都引起一阵骚动。随后城内四处谣传在地震后出现的黑白鹅之事,天子便即下令让程宗扬迎赵合德入宫,以合谶象!

云家星夜兼程押送大批财物,遭到黑魔海与龙宸联手夹击,损失惨重,更影响程宗扬与云家在汉国朝廷的布局。当程宗扬与云丹琉赶至现场援手时,却陷入更致命的计谋中!。

第一章。

林中隐约带来一阵重物撞动的声响,似乎有什么庞然大物正从林中出来。程宗扬微微皱起眉,一手按住刀柄。夜色如墨,幸好以他如今的目力,一点微弱的星光就足以让他看到许多东西。声音越来越近,接着一匹神骏如龙的战马从枝条间奋力跃出,纵身蹿到那名昏迷的少年旁边,然后低下头,伸出厚厚的舌头去舔他的脸颊,试图唤醒自己的主人。

程宗扬好不容易下决心才放过未成年版的吕奉先,这会儿望着那匹神骏的战马,不由一阵心动,但最后只是遗憾的耸耸肩。毕竟是传说中的赤兔马,太过神骏,自己还真没把握能把它从主人身边拽走。

程宗扬把赤兔马和吕奉先放到脑后,不再多想,然后开口道:“我觉得有点不对劲。”

唐季臣一直没有出现,却等来了四支汉军精锐,程宗扬越想越是不安,“我要回去一趟看看,别是出了什么事。”

“别急!”

朱老头一脸慎重地拦住他。

“敌军势大,当心埋伏——来来来,待大爷给你找条明路!”

朱老头弯腰脱下一只稀烂的破鞋,合在手中摇了几下,然后往地上一丢,指着鞋尖的方向笃定地说道:“顺着鞋走指定没错!”

都这时候了,死老头还耍宝,程宗扬不由火冒三丈,刚想一脚把他那破鞋踹飞,却见朱老头忽然弯下腰,撅着屁股抓了几把泥土,塞到他那只烂得快没边的破鞋里面,然后举过头顶,往脑袋上一放,接着拣了根枯枝,一手握着,直挺挺柱在面前,另一只手解开裤带,对着自己脏兮兮的光脚“哗哗”地尿开了。

夜风入林,发出呜咽般的低响。朱老头一连串古怪的动作,让程宗扬的怒火瞬间化有乌有,只觉一股冰凉的寒意像毒蛇一样从背后蜿蜒爬起,被夜风一吹,一阵阵的毛骨悚然。

“老东西,你真疯了?”

“嘘……”

朱老头顶着破鞋,面色凝重地嘘了一声。……

烈焰映亮山谷,山口的小镇已经被大火包围,襄邑侯吕冀坐在马车上,望着飞舞的烈焰,脸色阴沉得仿佛要下雨一样。今晚的行动并不需要吕冀出面,他只是一时兴起,抱着围猎的心思想把那个来自晴州的杀手当作猎物亲手杀死,没想到自己动用了四支汉军精锐加上自己门下的死士,却还是让那名杀手逃之夭夭。

最后一支追踪的军士也无功而返,吕冀一掌拍在案上,案上金制的酒觥滚落下来,酒水淋淋漓漓洒在席上。

“叔叔息怒。”

吕巨君从容道:“姓暴的主犯虽然逃逸,却留下两具尸体。侄儿请来的明符师已经施展搜魂秘术,最多一个时辰便能找出他们的来历。”

“什么搜魂的秘术!”

吕冀斥道:“旁人都说你贤能好学,偏生相信这些巫蛊之事!”

吕冀正在气头上,吕巨君也不争辩,只温言道:“叔叔教训的是。”

吕冀道:“正因为你是我嫡亲侄儿,我才教训你,巫蛊是术不是道,唯可用之,不可信之。你明白了吗?”

“是。”

吕巨君恭敬地躬身施礼。

“奉先呢?”

“奉先追着匪寇入山,还没有回来。眼下胡夫人已经去寻了。”

听到胡夫人,吕冀容色稍霁,对吕巨君道:“我叫你们兄弟过来,就是让你们学学怎么办事,免得成了不争气的纨裤子弟。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有些世家子弟连杀鸡都不敢,那种废物要来何用!”

“是。多谢叔叔教诲。”

监奴秦宫提醒道:“侯爷,该回去了。今晚是卧虎当值。”

吕冀脸上的肥肉抽搐了一下,董宣如今已经是司隶校尉,但还兼着洛都令,而且仍和他担任城门令时一样亲自值夜,只不过巡视的范围由城门延伸到整个洛都城。这些天撞在他手里的权贵门人颇为不少,一个个都按律或杖或笞,没有一个轻纵的,一时间城中的权贵都收敛了许多。

“江充!”

一名身着绣衣的使者走上前来,拱手道:“君侯。”

“阿姊把事情交给你,好生去办。”

身为绣衣使者的江充身材高挺,相貌不俗,闻言微微躬身,应承下来。

马车辘辘而去,江充转过身,对后面几名胡巫道:“劳烦诸位。”

一名辫发的胡巫抓起一只羊羔,右手利刃寒光微闪,将羊羔从喉头到腹下齐齐剖开,然后伸手探入羊羔腹中,拉出温热的内脏,就着火把跳动的光芒仔细察看。片刻后,他摘下羊羔的肝脏,小心剖开,捧到瞽目的老人面前。

胡琴老人用枯瘦的手指摸索着肝脏上的血管纹路,喉中“格格”作响,发出一串梦呓般难以分辨的声音。周围几名胡巫认真听着,直到胡琴老人吟诵完,才把剖开的肝脏投入火中。

焦臭的烟雾从火堆中升起,令人作呕,周围的军士都不禁背过身掩住鼻子。

只有吕巨君和江充不动声色,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

等羊羔的肝脏化为灰烬,吕巨君道:“敢问大巫,那人眼下在何处?”

为首一名胡巫道:“北邙。”

江充对吕巨君解释道:“那人居无定处,连日出没于市井街巷之间,之前七次占卜参差相异,这北邙却是第二次。”

吕巨君道:“可是在拜祭戾太子之墓?”

江充道:“这要问大巫了。”

瞽目的胡琴老人用胡语吟诵着,辫发的胡巫一句一句说道:“感谢青穹赐我以慧目……让我的双眼穿透迷雾,看到真相……我看到那人头上覆盖着泥土,脚下浸着流水,身体困在杨树的枝条间……”

吕巨君与江充面面相觑,江充道:“浸在水中,被泥土覆盖?是死了吗?”

“不会。”

吕巨君道:“那老贼绝不会这么轻易死掉,多半是用了什么障眼的法术。”……

朱老头扔掉树枝,提起裤子,把裤腰带胡乱系好,然后磕掉鞋里的泥土,套在脚上,意气风发地说道:“小程子。走了!”

程宗扬惊魂未定,“干!你个老疯子!搞的什么鬼?”

“有人想闻大爷的屁味儿,大爷泼他一脸洗脚水。”

“你那是洗脚水吗?那是尿吧!”

“都一样。”

朱老头道:“要不是大爷这些天把他们领得团团转,你还想这么轻松,想干啥就干啥?”

程宗扬压根不信,“你就吹吧。”

镇上火势越来越大,连两人在半山腰也能看见火光。接着一行火把往山上行去,人数不下百余,带的不是刀剑,而是铁铲与鹤嘴锄。

“不对啊,他们这是干嘛呢?”

看着火把行进的方向,程宗扬有种不祥的预感,他们好像是要去……

“老头,你不过去看看?”

“瞧啥啊。”

朱老头一点都不当回事,乐呵呵道:“不就是去刨大爷的祖坟吗?”

“……你还真看得开啊。”

“大爷早就刨过了,里面啥都没有。”

朱老头满不在乎地说道:“他们要想刨,大爷的祖坟多的是,有本事全给刨了。”

难怪老头看这么开呢,戾太子墓只是座空坟,刨不刨都那么回事。他们要再往上刨——那就该刨天子的祖坟了。老头那些祖坟跟别人家不一样,有一座算一座,全是帝陵,别说刨了,进去打个兔子,动根草木都是灭族的大罪。吕氏真要发疯,倒是遂了老头的心意,灭门可期。……

唐季臣坐在马车上,心急如焚地盯着车外。那些死士已经进去半个时辰,竟然还没有办完事。来前他已经让人查过,这间宅子的主人只不过是一个新任的大行令,六百石的官职。这样的人家,在权贵云集的洛都车载斗量,而且他也让人事先打探清楚,这位大行令虽然是洛都人氏,但刚买下这处宅子不久,显然是幸进之徒,如今还未成亲,家中只有十几个仆人,一个婢女。

没想到事情竟然如此棘手,区区十几名仆人,竟然到现在还没能拿下,反而是他带来的死士颇有折损,已经死伤了六七名。唐季臣不知道他对上的是宋国太尉亲自挑选的禁军精锐,只觉得襄邑侯门下死士偌大的名头,竟然这么不济事。

为了避免惊动旁人,那些死士的尸体和伤者都暂时留在宅内。等办完事,将宅中清理一番,抹去自家动手的痕迹,再放火烧宅。时间拖这么久,让唐季臣越来越担心。一旦有巡夜的董卧虎过来,那就麻烦了……

唐季臣对面是一个青衣男子,他盘膝而坐,双手放在身前,拇指相扣,正在施展法术。忽然间,他脸色一白,额头汗如雨下。

唐季臣心下一惊,“宫天师?”

那位姓宫的道人长吸一口气,睁开眼睛,沉声道:“有人闯进来了。”

“谁?”

“似是一女子。”

宫道人重新闭上眼睛,“快着些。此地怨气太重,我的禁音术支撑不了太久。”

唐季臣心一横,掀开车帘,朝外面打了个手势。

车前的汉子点了点头,然后拿出一只铁制的面具戴上,跃下马车。

宅院后的背巷内,一名老兽人拄着木杖,与一群黑衣人对峙。在他面前站着一名少女,虽然她努力摆出勇敢的姿态,发抖的手指却暴露出她内心的惊惧。

“还……还不退下!”

为首的黑衣人盯着她,然后偏了偏头。旁边一名戴着铁面具的黑衣人举起长刀,刚准备动手,却被人拉住。

后面有人认出那名少女,失声道:“她是襄城……”

为首的黑衣人目光一跳,也认出这名主母身边的贴身婢女,不等那人说完,他便闪身上前,一把扼住红玉的脖颈,手指微一用力,将她扼晕过去。剩下的黑衣人知机的不再作声,闭紧嘴巴向前冲去,还有人跃上墙头,想绕开老兽人,前去追杀那对逃跑的主仆。

哈迷蚩苍老的身形略显佝偻,独眼微微眯起,颌下稀疏的毛发在风中瑟瑟抖动。他握紧木杖,昂首发出一声凄厉的狼嗥。

刺耳的啸声只传出十几步,就被空气中一层无形的屏障所阻挡,变得无声无息。冲在最前面的黑衣人露出一丝狞笑,接着便看到老兽人瘦骨嶙峋的胸膛鼓胀起来,与此同时,一根根苍黑色的尖毛从他干瘦的皮肤上钻出,仿佛泼染的墨汁一般,顷刻间就覆满手背。

化身为苍狼的老兽人狼爪一挥,将那名黑衣人胸口撕开,鲜血漫天飞舞,那名黑衣人胸口被撕得粉碎,露出白森森的骨骼和跳动的心脏。接着老兽人蹿上墙头,将另一名黑衣人一举扑杀。

那些死士虽然悍不畏死,但眼看着那名老兽人变身苍狼,接连扑杀两人,也不禁心惊。

剩下的死士两两联手,将老兽人堵在巷中,再顾不得去追杀他人。哈迷蚩在人群间左右冲杀,杀气越来越浓。但他毕竟已经年迈,只厮杀了一盏茶时间,皮毛上的光泽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动作也变得迟滞。

忽然,一条铁链贴着地面飞来,缠住老兽人的脚爪。哈迷蚩咆哮声中,将那名黑衣人扯到面前,一爪扳住他的下巴,俯身咬断了他的喉管。但那条铁链缠在他脚爪上,一时间难以解开。

老兽人拖着铁链继续厮杀,另一名黑衣人挥刀劈来,哈迷蚩身体一扭,劈开刀锋,接着一头顶在那人胸口,将他撞到墙上。那院墙是用夯土垒成,外面只包了一层砖,被老兽人一撞,那名黑衣人胸口发出一连串骨折的脆响,背后青砖尽碎,结实的夯土凹陷下去。

就在这时,一名戴着铁面具的汉子鬼魅般出现在哈迷蚩身后,他握起拳头,拳底蓦然卷起一股狂飙,夹杂着空气被拳风压缩的细微爆响,宛如一道奔雷,往老兽人腰上打去,重重轰上土墙。

接连两次重击,墙壁再支持不住,轰然一声,撞出一个大洞。前边那名黑衣人上身被撞得稀烂,胸骨尽碎,已经死得不能再死。老兽人也被一拳打入院中,到地不起,他蜷着身,苍黑色的狼毛一点一点没入皮肤,枯瘦的胸口满是血迹,只不过这次是他重伤吐出的鲜血。

那名戴着铁面具的大汉破墙而入,挥拳往哈迷蚩杀来。他双拳幻化出无数影子,铁拳雨点般落下,鲜血飞溅中,老兽人皮毛绽开,露出惨白的腿骨、头骨、肋骨……

哈迷蚩皮毛一片狼藉,浑身伤痕累累,血肉模糊。戴着铁面具的大汉一脚踩住老兽人的狼腰,一手扼住他的脖颈,拳头高高举起,往他头上轰去。眼看哈迷蚩就要被他一拳轰碎头颅,老兽人忽然张开口,一口咬住那人的拳头。

老兽人锋利的狼牙在铁拳下尽数粉碎,眼角和嘴角都溢出鲜血,仅剩的一只独眼仿佛要挤出眼眶。就在这时,“噗”的一声,老兽人手中木杖长枪般刺出,一杖刺穿了那名大汉的胸膛,接着手腕一翻,那名大汉庞大的身体仿佛一片落叶般被提了起来,然后回手将木杖刺入大地。

剩余的黑衣人或是翻墙,或是钻洞,纷纷往院中杀来。还没有站稳,大地忽然晃动了一下,接着一阵剧震,整座宅院连同周围几处房舍,仿佛被巨人按住一样往地下陷去。院墙从四面倒下,房屋轰然倒塌,瓦砾夹着砖石落下,腾起无数烟尘。

唐季臣对面的青衣道人猛地喷出一口鲜血,仰面往后倒去。接着,巨大的轰鸣声打破了禁音术下的死寂,在夜色中震荡着远远传开。

不远处,富安弓着腰,胸口喘得像风箱一样。从没干过重活的他,只觉背上的衙内像座山一样,压得他眼前阵阵发黑。他死死拽着衙内的双手,吃力地拖着步子,面前的暗巷长得似乎没有尽头。

忽然地面一震,富安一头栽到地上,鲜血顿时糊了满脸。他顾不得去抹拭,甚至没有意识到脚下的地面还在剧烈震动,就赶紧爬起来扶住高智商,嘶哑着喉咙道:“衙内,衙内,你醒醒啊……”

高智商脸色苍白如纸,半晌才从鼻间透出一缕微弱的气息,“哈大叔……”

毛延寿从狗洞钻出来,就慌不择路地奔跑着,此时已经跑出了两条街。他不知道该往哪儿去,只是本能地想离那些杀手越远越好。

毛延寿跑出巷口,迎面正撞上一队人马,他赶紧掉头,却已经被人看到。只听到身后一片嘈杂,纷纷喝道:“站住!”

“哪里来的蝥贼?逮住他!”

“还敢跑!”

毛延寿没跑出几步就被人追上,接着膝后一痛,被人用棍子敲中膝弯,滚地葫芦一样滚到路边。

两名大汉按住他的肩膀,一手扯住他的头发,拽起脑袋。

几盏灯笼举了过来,一名身材雄壮的官员皱了皱眉,问道:“你是何人?为何要犯宵禁?”

毛延寿又惊又怕,一副失惊落魄的表情,脸色时青时白。他哆哆嗦嗦地正要开口,地面忽然一阵震动,接着传来房屋倒塌沉闷响声。

大地震动不已,房屋仿佛木搭的玩具一样摇摇欲坠。延香靠在墙边,望着头顶的横梁断裂开来,带着屋瓦擞擞落下,心头一片绝望。

外面整堵的院墙向内倒下,大地像潮水一样升起,一直高过屋顶。延香忽然意识到,不是周围的地面在上升,而是自己所在的院子正在下陷。外面的黑衣死士纷纷跃起,试图攀上地面,却像被无形的力量黏住一样,只挣扎片刻就滑落下来,被倒塌的砖石和土墙埋住。

眼看房屋就要倒塌下来,延香领后忽然一紧,被人抓住衣领,接着轻飘飘飞了起来。

惊理轻笑道:“天可怜见的,都被吓傻了。”

延香心头一松,这时身体才不受控制地剧颤起来。……

突如其来的地震将周围几个里坊的人都从睡梦中震醒,惊慌失措的人们纷纷跑出家门,叫嚷声、哭喊声响成一片。

程宗扬赶到时已经是半个小时之后,他看着眼前的一片废墟,脸色铁青。此时地震已经平息,自己刚买来的住宅像被巨人踩过一样,足足陷入地面数丈,所有的房屋都被夷为平地。

洛都令董宣第一时间已经带人赶到现场,将受到波及的几处宅邸团团围住。

差役络绎进出,从废墟中搬出一具具尸体,送上地面。

从宅中运出的尸体远比自己想像得要多,他看到几名曾经与自己喝过酒的宋国禁军汉子,一些穿着黑衣的陌生人,甚至还有的戴着铁制的面具。

死者中没有看到高智商、富安,也没有延香和毛延寿。但程宗扬并没有放下心来,如果他们在宅中死守,很可能被埋在废墟下面。更重要的是凶杀案发生在自己宅中,主管此事的又是董宣,无论怎么掩饰,自己也脱不了关系。一旦身份暴露,自己的汉国之行就到此而止了。

忽然程宗扬眼角一跳,看到罂奴的身影。

虽然是深夜,但周围几个里坊的人都纷纷赶来,甚至还有附近两家书院的学子,也闻声而至,在周围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京师地震,所兆非吉。”

“那还用说?地震都震到了天子脚下,实是百年未有的天变……”

“何止百年?”

有人笃定地说道:“小生读书多年,从未见过此等异事。”

周围停着不少车马,罂粟女就站在一辆马车旁边。那辆马车没有标记,但程宗扬一眼就看到罂粟女身边的红玉。

程宗扬使了个眼色,悄然走到一边,“怎么回事?她怎么来了?”

罂粟女道:“奴婢夜间回来,正遇到襄邑侯的死士在周围埋伏。事情紧急,奴婢一时找不到主子,就去了襄城君府,让孙寿出面。没想到那些死士里藏的有高手,还没来得阻止,哈爷就受了重伤。”

“重伤?有多重?”

“性命暂时无妨。但……只怕往后不利于行了。”

哈迷蚩本来是养老的,没想到会落了残疾。听她的口气,以后想坐起来恐怕也不容易。

“其他人呢?”

“延香运气好,被惊理救了出来。衙内、富管家和毛先生不知去向。其他人都……”

程宗扬心下一沉,死了这么多人,又被眼里不揉沙子的董宣撞见,这件事想掩盖下去,可能性微乎其微。

“主子不必忧心。”

罂粟女道:“有道是民不告官不究,洛都的官员想要插手,总要有苦主才是。奴婢倒是有个想法……”

听了罂粟女的主意,程宗扬连连摇头,“不妥不妥。让她出面,只怕会引起旁人的疑心。”

罂粟女轻笑道:“那也该是寿奴小贱人头痛的事。”……

董宣逐一检验着尸体,眉头紧紧锁成一团。几乎所有的尸体都带有致命的刀伤,显然是经过一场殊死的厮杀。只看现场遗留的铁面具,凶手已经呼之欲出。

毕竟襄邑侯已经不是第一次派遣死士去刺杀自己的政敌了。

“宅主人的身份查出来了吗?”

董宣道:“是哪一位官员?”

差役奉承道:“大令好眼力,此宅的主人确实是一位官员:新任的鸿胪寺大行令——天子钦封的常侍郎。”

先是建威将军韩定国遇刺,接着是大行令遇刺,两个人又都是由天子亲自提拔,元凶是谁,不问可知。只不过这场地震实在太过蹊跷。董宣少年时曾经出塞游历,听说过草原上有些部族的巫师,能够施展出可怕的法术,呼吸间能使得天崩地裂。进入京城的胡巫他正好知道一些,又恰好知道他们正在为谁办事。

“二十年垂帘,犹嫌不足……”

董宣抬起头,脸上的凝重已经一扫而空,只留下一片刚毅。

董宣浓眉紧锁的时候,唐季臣正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他前来灭门,原本是为了免除后患,替主人分忧,谁知一场莫名其妙的地震,不仅把他带来的死士全部陷入其中,还引来了赫赫有名的强项令,卧虎董宣。

事起突然,唐季臣来不及移走尸体,就被董宣带着人围住现场。第一具尸体被搬到董宣面前,唐季臣心里就凉了下来。他压根儿没想过那些尸体的身份能瞒过董宣。一旦强项令拗脾气发作,带着尸体上门问罪,无论襄邑侯还是自己的主人都脱不了干系。由此牵连到吕氏乃至太后种种秘辛,以及由此而来的后果……

唐季臣根本不敢再想下去。

拿吕氏的权势压人?董宣在天子面前都能硬着脖子死不低头,两位侯爷的份量还真没那么大,甚至太后娘娘出面,也未必能让董宣退避。

唐季臣摸了摸腰侧的短剑,如果自尽能解决问题,他宁愿一死了之。

就在此时,一个清冷的声音道:“唐季臣,你在这里做什么?”

唐季臣心中愕然,她怎么会来了?接着屈膝跪倒,“奴才见过襄城君。”

襄邑侯惧内之名唐季臣早已熟知,在襄城君面前不敢有丝毫隐瞒,细细说了经过。

孙寿靠在车窗边,一手挽着车帘,妖媚的面孔上露出一丝轻蔑,“蠢材!些许小事有什么好为难的?且请宅主人来。”

唐季臣愕然道:“这……”

话刚出口,唐季臣才知道襄城君后面的话并不是对自己说的。旁边一个侍女应了一声,然后走到襄城君车舆之后,从紧邻的车上请下一个人来。

程宗扬拍了拍衣袖,缓步过来,看着唐季臣冷冷道:“荒唐!”

襄城君歉然道:“都是妾身的不是,让公子受惊了。”

唐季臣瞠目结舌,“这……”

襄城君根本没有理会他,只恭敬地对那个年轻男子道:“今日之事还请公子帮忙,遮掩一二。”

程宗扬冷哼一声,对唐季臣道:“跟我来吧。”

程宗扬亮出身份,迳直走到董宣面前,拱手道:“敝姓程,忝为鸿胪寺大行令,正是此宅的主人。”

不等董宣开口询问,程宗扬便道:“今晚敝人与几位朋友夜宴,并无冲撞宵禁等事。这位是颖阳侯的管家,可以作证。”

唐季臣连忙道:“正是。”

董宣冷冷道:“是夜宴还是行凶?”

“绝无行凶之事。”

程宗扬眼都不眨地说道:“只不过座中都是慷慨悲壮的豪杰之士,酒至酣处,众人拔剑自娱,不意突遇地震,以至横死。”

“当真吗?”

“大令若是不信,有襄邑侯和襄城君府的人都可以作证。”

董宣望了眼襄城君的车驾,然后一挥手,“拿下!”

几名差役上来,按住程宗扬和唐季臣,给两人戴上手枷。

“打入狱中。”

董宣道:“待我亲自来审!”

程宗扬坦然自若地说道:“辛苦大令了。走吧。”。

第二章。

秋风乍起,满庭落叶沙沙轻响着,涌上台阶。

一名老者坐在轩窗前,左手持觞,右臂凭在肘下的小几上,背后倚着锦靠。

在他面前,放着一幅卷轴。那卷轴竖置在一张紫檀木架上,象牙制成的轴身份别卡在木架两端,中间露出两尺长一段写满字迹的素帛。右侧的象牙轴上悬挂着一面小小的象牙书签。

一片落叶飞进轩窗,落在席侧。老者视若无睹,他饮了口酒,然后伸手慢慢转动象牙轴,轴下的书签摇晃着露出几个朱红色的字迹:论贵粟疏。

“是故明君贵五谷而贱金玉……”

老者低声念诵着,然后摇了摇头,又饮口酒,长长叹息了一声。

旁边一名老儒正在伏案抄录,闻声头也不抬地说道:“子孟兄何事兴叹?”

霍子孟道:“贵五谷而贱金玉,常人尚且难为,何况天子?”

“天子岂是常人?”

霍子孟点头道:“说得也是……那些书卷都是现成的,用得着你来抄吗?”

老儒道:“书非抄不能读也——何况这些书卷我的书院也没有,正好抄录一份。”

“抄什么啊?酒都凉了!”

霍子孟敲着桌子道:“赶紧给我热点酒,弄盆肉来!”

老儒不乐意地说道:“你干嘛不去?”

霍子孟理直气壮地说道:“我是病人!”

老儒无奈地放下笔,出去吩咐几句,不一会儿拿了酒肉进来。

霍子孟拿起匕、箸,一边生龙活虎地切着肉,一边说道:“听说了吗?”

“什么事?”

“京中地震。死了十几个人。”

“什么时候?”

“昨晚。”

“书院怎么样?”

“就记得你的破书院。”

霍子孟抱怨了一句,然后道:“我让人去看了,好着呢。除了步广里一座宅院被震塌以外,其他都没事。”

“只震塌了几座宅院?死了十几个人?”

“还有奇闻,说地震之后,有两只鹅从地下飞了出来,一只黑,一只白。黑鹅冲天而去,白鹅不能飞,只在池中鸣叫不已。”

“哪儿来的池?”

“中间有座宅院整个震没了,半夜时候水涌上来,变成一座池塘。”

老儒面露慎重,缓缓道:“此兆大为不祥,乃杀戮之征。”

“算你蒙对了。”

霍子孟切了块肉,边吃边道:“死的那十几个人,全都是被杀死的。”

老儒抬起眼。

霍子孟道:“宅子的主人是一个姓程的大行令,死的人里面有六个是他的家仆。剩下七八个你更想不到——是吕氏小儿豢养的死士。”

“大行令……可是天子前些日子下诏的那个?”

霍子孟点了点头。

老儒道:“一个大行令无关紧要,襄邑侯派遣死士刺杀那人,若非他另有所图,就是因为他事。”

“这你可错了。”

霍子孟举樽一饮而尽,“会审的结果已经出来了。那个姓程的大行令当晚请了颖阳侯府的大执事和襄邑侯府的几位壮士赴宴,席间突遇地震,宾客多有死伤。两处侯府和襄城君府的人都可以作证,事出意外,与凶案无关。”

“审案的是谁?”

“董宣。”

“怎么可能?”

“董宣将程大行、唐执事执入狱中,连夜审讯。还没到天亮,就先后有襄邑侯、襄城君、颖阳侯派人询问,接着永安宫来人,问及此事。最后徐常侍带了天子的手诏,让董宣放人。董宣虽是强项令,可此事一无苦主二无凶嫌,在场的双方众口一辞,好得如同一家人。到半夜地陷之处涌出水来,连物证也淹得一干二净。他关着一个朝廷命官,一个吕氏亲信,还能扛着太后和天子的圣命,动刑逼供不成?”

老儒沉吟多时,“吕家兄弟行刺姓程的大行令当无疑问,但无论吕家兄弟还是天子,显然都不欲将此事闹得尽人皆知。那位姓程的,叫什么名字?”

霍子孟从席边翻出一支竹简,看了一眼,然后道:“程宗扬。”

老儒用手指沾了酒水,在案上写着,沉吟道:“这个名字……”

忽然他抬起头,“张敞如今在函谷关?”

听到此人,霍子孟有些不悦地狠狠切了块肉,“也许吧。怎么了?”

“年初他出使汉国,回来时曾提到,在宋国的酒宴上,有位惨绿少年,似乎就是这个名字。”

霍子孟不以为意地说道:“张敞材轻不堪重用,他的话不听也罢。况且世间重名之人多矣。即使真是同名,两人一在宋一在汉,岂能会是一人?”

老儒知道霍子孟与张敞素有嫌隙,张敞出使汉国回来,霍子孟随便找了个借口,说张敞使宋时应对失措,有失国体,把他打发到函谷关当都尉去了。

“是不是一人,一看便知。让张敞回来一趟,见见此人。”

霍子孟冷哼道:“多此一举。随便吧。”……

孙寿松了口气,“多谢姨娘。”

胡夫人低声斥道:“你怎么不早说?万一他泄漏了身份,看你怎么收场。”

孙寿抱着胡夫人的手臂,撒娇道:“我就知道姨娘疼我。若不是姨娘跟苏姨情同姊妹,哪里有寿儿的今天?”

胡夫人道:“他真是狐族?”

孙寿信誓旦旦地说道:“绝无虚假!”

至于天狐血脉,孙寿则小心地隐瞒下来。苏姨去后,胡夫人虽然与自己至为亲近,终究不是狐族的人。

胡夫人注视着她,忽然道:“你身上的禁制是怎么回事?”

“啊?”

胡夫人皱了皱眉,“说不得吗?”

“我……我……”

孙寿期期艾艾地不知该怎么开口。

胡夫人挥袖一拂,卷住她的手腕,一丝细微的真气瞬息游遍孙寿全身。

片刻后,胡夫人松开衣袖,似笑非笑地说道:“天狐血脉吗?”

孙寿这一下真是吃惊了,“姨娘怎么知道?”

“你那点心思哪里瞒得过我?”

胡夫人道:“偏你们狐族最小心,便是本族也是留下禁制。他身边有一个龙宸的人吧?”

孙寿失声道:“姨娘怎么知道?”

“龙宸把标记都放到你家大门上了,你竟然还不知晓?”

孙寿花容失色,紧紧抓住胡夫人的衣袖,哀求道:“姨娘救我!”

“看把你吓的。”

胡夫人拿出帕子,替她拭去泪滴,“龙宸放的是召唤本门的暗记,不是冲着你来的。”

孙寿定了定神,“他身边有一个奴婢,原本是龙宸的人。眼下已经被他解开禁制,留在身边伺候。”

胡夫人道:“让他小心些。那个老贼只怕盯住了他。”

孙寿又吓了一跳,“那个老贼也来了?怎么会盯上他的?”

“唐季臣让胡巫占卜,发现老贼有两次在他的宅院附近出现,误以为他与那老贼有勾结,才有今日之事。”

胡夫人顿了一下,“唐季臣虽然忠心,但知道了这些不该知道的事,我已经让他自裁了。”

“啊?让他自裁了?万一太后知道了……”

胡夫人淡淡道:“无妨。”

胡夫人自小服侍太后,是太后心腹的心腹,她既然说无妨,孙寿虽然担心,也不再多说什么。

胡夫人道:“他倒有些手段,招惹了龙宸和那个老贼,竟然还搭上了徐璜的线——大姊此举,不知有什么图谋?”

程宗扬在筹谋什么,孙寿也不知其详,更不敢开口询问,只笑道:“过不了多久,苏姨就该回来了。”

胡夫人眼中露出一丝怅然,幽幽道:“我与大姊可有些年未曾见面了……”……

天色微亮,马车刚驰出洛都大狱,程宗扬便听到一个坏到极点的消息。他眼角狠狠跳了几下,“你没看错?”

惊理道:“奴婢看得清楚,那个人肯定是巫宗的黑鸦使者。只不知他在宅中藏了多久,直到地下涌水才飞走。”

程宗扬只觉得头大如斗,哈大爷这一震,居然震出来一个黑魔海的卧底。那人不知在地下潜藏了多久,一直到半夜地下的水涌上来才飞走。当时天还未亮,围观的闲人还不少,众口一辞,都说是地下飞出一只黑鹅。后来不知谁家的墙倒了,跑来一只白鹅把池塘当家,结果市井间以讹传讹,都说是地下震出两只鹅,黑鹅飞天,白鹅在地,各种牵强附会的谣言更是层出不穷。

相比于那些谣言,自己宅院下面竟然藏着黑魔海的黑鸦使者,这件事让程宗扬震惊之余更是后怕无比。有这么个卧底一直躲在院中,自己所有的策划只怕都已经被黑魔海等人摸得一清二楚,要不然怎么会那么巧的在山中出现?偏偏她们一直隐忍不发,让自己根本没往这上面想。

程宗扬忍下这口气,问道:“衙内的下落找到了吗?”

“只找到一行血迹,到巷口就消失了。”

程宗扬想了半天也没辙,最后苦笑道:“请卢五哥帮忙吧。”

“卢五爷已经去了。”

惊理停了一会儿,“徐常侍留下话,主人一旦出来,就请过去见他。”

洛都的大狱可不好待,程宗扬虽然没有受刑,这一夜也熬得辛苦。他狠狠揉了把脸,然后道:“不急,我先去看看哈爷。”

哈迷蚩浑身缠满绷带,在充满药香的房间里沉沉睡去。宅院被毁,众人无处容身,只好把他送到金市附近那处租屋中安置。昨晚一战,反而是哈迷蚩受伤最重,浑身上下多处骨折,重伤十余处,最严重的是腰椎在偷袭中被打折,很可能难以恢复。这样的伤势换作平常人早已死了数次,也幸亏他是兽蛮人,才能撑得住。

惊理低声道:“哈老爷子原本有机会突围的,为了让高衙内主仆逃走,才受了这么重的伤……”

哈迷蚩一直昏迷不醒,程宗扬没有惊动他,小心退到屋外,才道:“找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药。”

惊理有些为难地说道:“那些大夫看到哈爷是兽蛮人,都不肯医治。”

程宗扬斥道:“花钱你都不会吗?”

“是。”

程宗扬呼了口气,“我心情不好,你别往心里去。”

“奴婢知道。只是那些大夫即便肯治,医治兽蛮人也未必拿手。”

程宗扬沉默多时,最后道:“真不行,等找到高智商那小子,让他到太泉古阵找赤阳圣果去。”

从租屋出来,程宗扬驱车赶往西邸。

刚到门前,徐璜尖细的声音便从阁中传来,“进来!进来!”

程宗扬调整好心情,然后推门而入,施礼道:“在下见过徐常侍。”

徐璜低声道:“是吕氏的人?”

“果然瞒不过公公。”

徐璜重重一拍几案,“你的侍女过来一说,咱家就知道是吕家的人!韩将军刚死,他们可又对着你下手。天子昨天恼得连玉瓶都摔了。”

程宗扬百思不得其解地说道:“在下可从来没有得罪过襄邑侯啊,侯爷为何要取在下的性命呢?”

“你啊……”

徐璜用手指点着他道:“又揣着明白装糊涂!”

程宗扬正容道:“我一个大行令,实在不值得襄邑侯出手。不知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颖阳侯的大执事回去就自杀了。便是有什么误会,谁能说得清?”

徐璜满腹牢骚地说道:“总不能当面去问吕家那两位侯爷吧?”

程宗扬道:“若不是公公让人送了个‘和’字进来,这回我非要和襄邑侯那位管家分说清楚。”

徐璜拍了拍他的手,“且忍一时之气。”

得知程宗扬和唐季臣一同被执入狱,徐璜让人过来探视,又吩咐那人在掌心写了‘和’字,示意给他看。程宗扬家里死了那么多人,最后忍下这口气,与唐季臣把臂言欢,徐璜倒有些过意不去,话里话外好生安抚了一番。

程宗扬却有另一番感受,自从孙寿向胡夫人说明自己“狐族”的真实身份,来自吕氏的压力仿佛一瞬间就消失了。无论是吕冀还是吕不疑,都对自己避而不谈。这种立杆见影的效果,让程宗扬忍不住有种错觉,那位一言九鼎的胡夫人好像才是真正的太后。

此时程宗扬一番旁敲侧击,可以确定吕氏一方的知情者都对自己的“身份”守口如瓶,连徐璜都没能打听出来丝毫消息。

程宗扬笑道:“幸好公公拿来了天子的手诏,要不然我这会儿还在狱里待着呢。”

“是你运气好。圣上昨夜在长秋宫睡得极晚,本来刚刚就寝,皇后娘娘听说是老奴求见,特意唤醒天子。”

徐璜口气中颇有几分得意,毕竟此事在天子和皇后面前大有面子。程宗扬却心头微动,想起了深宫里的赵飞燕,不知道这究竟是徐璜的面子还是自己面子?

徐璜话锋一转,“那些官职的事……”

程宗扬道:“在下已经让人尽快筹钱了。”

徐璜犹豫了一下,“初二能不能到?”

程宗扬一怔,原本说的八天时间,将款项筹集完毕。若是提前到初二,那就只有四天时间了。

程宗扬小心道:“下次朝会可是有变?”

徐璜点了点头,说出原委。吕冀的大司马终究拖不下去,前日已经加封,但天子还是留了一笔,诏书中没有加上“领尚书事”无法控制尚书台,大司马一职就成了一个毫无实权的荣衔。

天子原本准备再拖延几日,但吕氏藉着韩定国遇刺的事大作文章,不仅以私下宴饮的借口贬斥了陈升,还暗指天子揽权,以至于群臣无首,朝廷乱象丛生。

眼看朝议汹汹,天子只好退让,最多下次朝会,就要将尚书台拱手相让。朝会在初二,也就是说,徐璜必须在初二之前,把所有卖出去的官职安排停当。

程宗扬迟疑道:“时间……只怕太紧。”

四天时间筹集八万金铢,云氏固然有这样的实力,但把钱款运到洛都,又另外一回事了。按照云苍峰的计算,在洛都最多只能筹集三万金铢,另外五万金铢都要从舞都运来。眼下已经是二十九日,除非云家的护卫此时已经将金铢从舞都出库,快马加鞭运往洛都才赶得上。

“越快越好。”

徐璜道:“万万不可耽误了。”

程宗扬道:“徐公公,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问……”

徐璜也知道刚才的是求是强人所难,大度地说道:“尽管开口。”

“八万金铢确实不是小数,我那几位朋友虽然有钱,筹款总是要些时日,但不知天子为何这般急切?”

徐璜叹道:“还不是因为要借尚书台办几件事,实在拖延不得——咱家也不必瞒你,你可知道如今的司隶校尉是谁?”

“董卧虎啊。”

“那你知不知道以前司隶校尉属下的隶徒?”

“……这倒没听说。”

徐璜点了点头,“眼下是没有的,但以前司隶校尉掌管京畿治安,属下有隶徒捕盗求贼……”

程宗扬心头一动,这不是警察吗?

徐璜道:“那些隶徒主管盗贼,与唐国的刑部来往极多。太后垂帘之后,便撤销了司隶校尉掌管的隶徒,改由执金吾守卫京城。这些年,京中日渐不宁,天子有意重设隶徒,仍由司隶校尉掌管。”

程宗扬终于明白过来,天子一直想削夺吕氏的兵权,谁知刚一出手,就遭到强硬反击,不仅韩定国殒命,连陈升也被革职,射声校尉换成了吕巨君。这些隶徒虽然挂着司隶校尉的名号,其实是一支不属于汉国军方,而是由天子直接掌控的兵力。对于刘骜来说,在吕氏掌管了洛都大半兵力的情形下,司隶校尉属下的隶徒就显得格外重要。

吕氏死死把兵权握在手中,天子另辟蹊径,彻底绕开军方,赶在吕冀执掌尚书台之前,把钱交给董宣这个能靠得住的直臣,算是一着妙棋。吕冀掌管尚书台之后,天子再想投钱,吕冀随便找个由头,就能冠冕堂皇地把钱款挪作他用。汉国这么大,就算年年风调雨顺,也少不了失火、地震之类的事。到时吕冀一句:生民多艰,圣上养民乎?养兵乎?就能堵得天子没话说。

程宗扬粗略地算了一下,八万金铢足够把五千隶徒从头到脚武装下来,还能保证一年以上的用度,这笔巨款能不能在初二抵达洛都,拨付给董宣,几乎关系到汉国的整个政局,怪不得天子如此急切。

程宗扬咬了咬牙,“这笔钱我会想办法,就依公公所言,初二之前运到。”

话虽这样说,讨价还价也是必须的,“五千隶徒是不是太多了点?如果两千隶徒的话,三万金铢现在就能办妥。”

徐璜尴尬地咳了一声,“就是两千隶徒。一共一万五千金铢。其余的钱,是天子用来建夜游馆的款项——这个更是等不得。”

程宗扬怔了半晌。天子绕开军方,重新组建司隶校尉属下的隶徒,可谓英明之举。可他在隶徒上投入了一万五千金铢,却在馆阁上花费了四倍的钱……程宗扬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徐璜也觉得这事不能多谈,岔开话题,饶有兴致地说道:“听说你宅子的地下震出两只鹅?”

“都是以讹传讹。那是我买的鹅,养在后院自己吃的。不知道怎么传来传去就成了从地下震出来的。”

徐璜哈哈大笑,“这鹅大难不死,必定别有滋味。”

程宗扬听了前半句,还以为他要说这鹅大难不死,让他好生养着,没想到他却是惦记着这鹅的味道,真是好大一枚吃货…………

永安宫内,一身白衣的吕巨君静静站在柱侧,他已经不知等了多久,但神情仍然恭恭敬敬,没有丝毫不耐烦。

吕雉隔着屏风看着他,良久,满意地点点头,然后站起身,在义姁的服侍下缓步出来。

吕巨君施礼道:“侄儿见过姑母。”

“坐吧。”

吕雉道:“先儿可好?”

“还好。只是昨晚吃了些亏,脸上有些红肿,这两天无论如何不肯出门。”

吕雉不禁莞尔,她这两个侄儿,吕巨君其貌不扬,吕奉先却是面如冠玉,是洛都有名的美男子,不过她对两人的宠爱则是一般无二。

“让他吃些苦头也好。”

吕雉道:“总胜过以后不小心丢了性命。”

吕巨君道:“听说昨晚京中地震?”

吕雉道:“那户人家的事,你们不用管。”

吕巨君笑道:“侄儿非是为此而来。倒是此事可以作些文章。”

“哦?”

吕巨君缓缓道:“京中地震,乃是天子失德。”

吕雉望着举止儒雅的吕巨君,心下不禁暗叹,自己两个弟弟一个骄横,一个迂腐,倒是这侄儿颇有心计,一开口便直指要害。

一句流言也许无关紧要,但十句、百句、万句……待到世间纷纷传扬,便大是不同。所谓众口销金,积毁销骨,若世人众口一辞,都说天子是失德之君,哪怕他是天纵之才,也是一个毫无心腹的孤家寡人。正如那个姓赵的女子一样,虽然贵为皇后,但名声已经彻底坏了,自己只用一句话就能废了她,世人最多也只是抱怨自己废得太晚。

“二鹅之事更非吉兆。”

吕巨君道:“黑者冲天,白者坠地,乃阴阳不协,天地失序之象。天子身为天之元子,代天行事,此事凶吉,不问可知。”

吕雉笑道:“这些悖逆之辞是哪里来的?”

吕巨君道:“当然是书院。姑母若以为可,这些说法今天下午便会在各处书院传扬出去。”

“昨日天子前来请安,说他跟少傅学经,读到‘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当宣之使言’一句,所获良多。言下之意是我管得太多,让人不敢说话。”

吕雉淡淡道:“既然如此,就让他多听听世人之言吧。”

吕巨君道:“还有一事要回禀姑母。”

“什么事?”

“昨晚那两具尸体,侄儿请人施法,虽然得到消息只是只鳞片爪,但着实骇人听闻。”

吕巨君低声道:“两名死者,都是宋国的禁军。”

吕雉慢慢挺直背脊,“好啊,我那乖儿子倒是好算计,居然请来外人设下圈套,好抓住他舅舅的把柄,藉机逼宫——真是异想天开!”……

在各方默契之下,刺杀之事并没有宣扬出去,总算让焦头烂额的程宗扬有了一点喘息的机会,但地震的消息很快便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程宅也被推到风头浪尖上。

得知消息,鸿胪寺同仁、定陶王府、云家,甚至郭解都纷纷派人过来询问安好,更有无数人赶来看热闹,瞧瞧一场地震怎么把步广里几座宅子震没了,还震出一口池塘,两只鹅来。

程宗扬不堪其扰,恨不得躲到山里图个清净,但场面事还要办,只好在附近客栈暂住,接待宾客。

程宗扬一边迎来送往,一边把催款之事告知云家,云苍峰派人回话,钱款已经如数凑齐,但有五万金铢要从舞都运来。眼下云大小姐闭关,云家已经另派了人手前去押运,连夜启程,一旦运到,就送往西邸。

接着敖润赶回来,报了平安。他们昨晚顺利退到上清观,事后察看,只折损了同一组的三名兄弟,都是宋国禁军,其他有几人受了些或轻或重的伤,好在都不致命。

敖润一边说事,一边听着隔壁的哭声,直听得心里发毛,忍不住问道:“程头儿,不会是延香……”

程宗扬扶着脑袋叹道:“延香没事。是伊墨云那丫头。她一早就哭着来找高智商……哦,她的厚道哥哥。我正让人去劝呢。”

“衙内失踪了?”

“是啊。一想起这个我就提心吊胆的。”

“程头儿放宽心些,”

敖润道:“衙内是个有福气的,肯定不会出事。”

“借你吉言吧。”

程宗扬叹了口气,“行了,去瞧你的延香吧,人家这会儿指不定多委屈,正需要你安慰呢。”

敖润讪讪道:“程头儿,你就别拿老敖打趣了……那我去了啊。”

“滚!”

等敖润离开,程宗扬晃了晃脑袋,他有种感觉,似乎有某种危险正在接近,但想来想去,程宗扬只剩下苦笑,这段日子自己疏漏太多,到处都是破绽,天知道是哪里出了漏子。

虱多不痒,债多不愁,破绽太多,就当裸奔好了。程宗扬索性不去理会,静下心来计算损失。北邙一战,斯明信、卢景、吴三桂应对机敏,损失不大。留守宅院的手下却是死伤惨重,除了哈迷蚩、延香两人生还,高智商、富安和毛延寿三人失踪,其余全部遇难。

高俅派来的十名禁军亲信,如今只剩下一个受伤的刘诏。如果高智商和富安就此失踪,恐怕连刘诏也剩不下来。落到高俅手里,得把他切成三千多片晾城头上才解恨。至于自己,也别想落什么好,纵然不反目成仇,以前在包厢看球赌赛的交情也全都吹了。

另一边,靠着孙寿帮忙掩饰,吕氏的威胁暂时解除,但最大的隐忧则是那名逃走的黑鸦使者。黑魔海真是好手段,竟然在自己毫无察觉的情形下,在自己家里藏了个卧底。埋伏这么久,天知道他到底得知道了多少秘密。

程宗扬仔细梳理了一遍,唯一可以确定没有泄漏的,是自己与襄城君私下的关系——那些事都发生在襄城君府,除了两名侍奴和小紫,再无人知晓。除此之外,云如瑶的到来、郭解的拜访、高智商与高俅的关系,恐怕都露了底细。

程宗扬最担心的是高智商落到黑魔海手里。无论是高俅与自己的私下交往,还是高智商与岳鸟人可能存在的牵连,一旦泄漏都将后患无穷。事到如今,程宗扬只能盼望那小子真是个有福气的,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了。

第三章。

惊理无声地从檐下掠过,身形仿佛与阴影融为一体。昨晚出事之后,她与罂奴恢复了巡夜,每两个时辰一班,轮流值守。主人本来准备放个替身,好自己溜去上清观,与瑶夫人相会。但入夜时徐常侍从宫里传来消息,让他明天一早去西邸,有要事相商,主人只好留在客栈。

每次换了新地方,布置的警戒都需要重新来过,但惊理现在也已经习惯了。

毕竟自己现在有个还挺过得去的主人,还有罂奴这样的帮手,不像从前,自己每次接到任务,都要独自上路,奔波数百里上千里去刺杀目标。如果是几人联手,更惹人厌恶。若是修为不够,会被人视为累赘。遇见修为高深的,又会任意欺压她们,每天都似乎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

惊理微微叹了口气,随即把这些念头抛到脑后,用心查看周围可能出现的疏漏。很快她在墙头发现一点异样的痕迹。已经干枯的苔藓上,留着一点擦痕,她记得自己刚才巡视时,这点痕迹并不存在。从痕迹本身判断,应该不是猫鼠,更像是脚尖轻点所留下的。如果有人进来,那么……

惊理视线从墙头往下移去,随即在不远处的花坛中,看到一处印痕,印痕旁边掉着几点细微的苔藓。

惊理小心收敛气息,沿着时隐时现的痕迹往前找去。几点苔藓,一个似是而非的脚印,几粒灰尘……这些几乎看不见的痕迹在惊理眼中连成一串,她仿佛看到那个人如何越过墙头,轻烟一样掠入花坛,然后小心翼翼地靠近客房,为了躲避自己,又绕到房后,然后又绕到……

惊理忽然停下脚步,她赫然发现自己绕着主人所在的客房走了一圈,又重新回到起点。紧接着颈侧微微一凉,一只冰冷而锋利的尖钩扣住她的脖颈。

“不错,不错,”

一个胖子笑嘻嘻道:“我当年教你的那些,你学得可真不错。”

惊理一颗心直沉下去。说话的人是牛金牛,龙宸二十八宿正星之一,她曾经的教官。

“拂枢死了,灭宝死了,师傅我还以为你也死了,还心痛了好几天。谁知道居然会在洛都遇见。”

牛金牛慢条斯理地说道:“师傅这个高兴啊,赶紧给你留了讯息。没想到啊没想到,为师连发了几道讯息,你都当作没看见。攀上高枝了啊,大行令啊,啧啧,六百石的官呢。你不会要告诉为师,你这是从良了吧?”

惊理低声道:“我以前的禁制被人解除,没有接到师傅的讯息。”

“谁这么好手艺,连咱们龙宸的禁制都能解除?”

牛金牛笑着一手伸进惊理衣内,先封了她的穴道,然后在她身体上粗暴地摸弄着,查看她经脉间的禁制,不一会儿脸色就变得难看起来,“是谁?”

“师傅不妨猜猜。”

“以你的身份,十方丛林的沮渠大师你是巴结不上了。王哲一死,太乙真宗那几个牛鼻子虚有其表。瑶池宗嘛,见到你非杀之而后快,想救你,除非是太阳打西边出来。是乾贞道,还是长青宗的人?”

惊理轻笑道:“师傅再猜。”

“小贱人!”

牛金牛胖乎乎脸上露出狰狞的煞气,一把卡住惊理的脖颈,把她举了起来。

惊理被他扼得说不出话来,脸上的笑容却愈发甜蜜。

牛金牛右手卡住她的脖颈,左手铁钩一扬,将她贴身的皮衣撕破半边,狞声道:“为师的兴趣你也晓得,不管什么样的美貌女子,被师傅掐死的时候都是屎尿齐流,那时候干起来才有味道……”

就在这时,牛金牛背心忽然一寒,护体真气像一层薄薄的牛油一样,被一柄锐器轻易刺穿,接着穿透外衣、内里的皮甲,连甲上密布的铜钉都没能阻住那柄利器分毫,冰凉的刀锋触体生寒,连背心的血脉都仿佛要冻结一样。

牛金牛狂吼声中,把惊理抛开,合身往前扑去。刀锋从背至臀拖出一条长长的伤口,但总算避开了杀身之祸。

牛金牛稳住身形,扭头看去,只见背后站着一个年轻人,正一脸冷笑地看着自己。

程宗扬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巧的银铃,“这玩意儿怎么使的?怎么响一声就没动静了,不会是坏了吧?”

惊理笑道:“这连心铃只能响一声,要想再用,还得紫妈妈重新炼制。”

“真麻烦啊。”

程宗扬嘟囔一声,然后收起银铃,“这死胖子是谁?”

“是奴婢在龙宸时的教官,匪号叫牛金牛的。”

牛金牛气得七窍生烟,小贱人以前在自己面前如奴如婢,现在竟然一开口用上了“匪号”气恨之余,牛金牛对面前的年轻人也颇有几分忌惮。他手中的匕首的确有些怪异,可他悄无声息地欺近到自己身后尺许的位置,就不单是因为匕首的缘故了。要知道他不仅仅是一个五级修为的强者,更是一个杀手。能靠得这么近才被自己发觉,整个天下恐怕也没有多少。

程宗扬从身后拔出两柄长刀,在身前一磕,“肥牛!让你尝尝本官的五虎断门刀!”

程宗扬双刀如虎般劈来,牛金牛铁钩连挥,挡住他的刀锋,一边收紧背上的肌肉,收缩伤口。接着他脸色大变,背上的伤口刚一收紧便阵阵灼痛,像是被群蜂猛蛰一样。

“匕首上有毒!”

“知道得晚了!”

程宗扬刀势大振,将牛金牛逼得步步后退。

牛金牛已经无心恋战,但他连施秘术,都未能突破程宗扬的刀网,反而又中了两刀,肩、腿鲜血淋漓。

程宗扬也打起十二分的小心,牛金牛的修为比自己还要深厚一些,而且手段层出不穷,若不是自己凭借生死根断绝所有气息,近身一击得手,胜负的天平说不定早已倾斜过来。

惊理忽然叫道:“主人小心!”

话音未落,牛金牛的身形就猛然膨胀起来,幻化成一团黑影朝程宗扬头顶扑去。程宗扬双刀一前一后,左刀犹如游龙护住周身要害,右刀如同雷电般狠狠斩入黑影。

刀锋轻易就将那黑影斩成两半,却是一件空荡荡的衣服,牛金牛肥胖的身躯只穿了一件护心甲,满身横肉几乎都溢了出来,像头肥猪一样蹿上墙头,消失不见。

程宗扬大骂一声,衔尾追去。牛金牛担心刀上有毒,不敢恋战,程宗扬却是心知肚明,自己哪儿有用毒的习惯?只不过顺手在刀刃上抹了点吃剩的酱料,那胖子要不了多久就会发现上当。等他再回来,可就没这么好的机会了。

程宗扬担心牛金牛去而复返,却没想到他竟然回来这么快。自己刚跃起身,就看到那胖子又倒飞回来,像只风筝一样越过短墙,接着脑袋从颈上掉落,在地上滴溜溜转了半圈,露出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

程宗扬以为这胖子又施出什么妖术,连忙退开半步,双刀守住门户。紧接着腹内微微一动,他还没有动念,随着丹田气旋的转动,生死根便自然而然生出吸力,将一股浓烈的死气尽数收入气海。

程宗扬这才确定牛金牛的确已经死了,可他究竟怎么死的?

夜风拂过,头顶的槐树摇晃了一下,两条身影轻烟般飘落下来。斯明信收起翼钩,身体在墙头一闪,又重新隐入黑暗。卢景向他打了个手势,“进去说。”

程宗扬解开惊理受制的穴道,让她去处置尸体,自己跟着卢景进入室内。

“高智商有下落了吗?”

“还在找。”

程宗扬长叹一声,即使杀了一个五级巅峰修为的高手,吸收了他的死气,心情也没好起来。

卢景道:“不过我们找到另外一人。”

“谁?”

“毛延寿。”

说话的竟然是惜字如金的斯明信。

卢景道:“毛延寿是从狗洞逃脱,到了街口失去踪影。我们四处打听过,当晚不止一人看到洛都令亲自带人巡夜,当时正好走到街口。”

“毛延寿遇到董宣了?”

“不错。”

“那他怎么会失踪?”

“他在洛都的大狱内。”

“什么!”

卢景道:“我们刚把他救出来,送到鹏翼社躲藏。”

人虽然已经救了回来,可两人的脸色都有些不大好看。程宗扬道:“是不是他那边出了什么岔子?”

“昨晚董宣连夜派人审讯,该招的不该招的,他都已经招了,而且还录了口供,绘了图卷。据他自己交待,这一个月来他所有经历的事情,经历的底细,全都吐露得一干二净。”

程宗扬半晌才吐出一个字,“干!”……

“昨日董宣素服入宫,于却非殿拜见天子,当廷上书,列襄邑侯十大罪,请收襄邑侯入狱,明正典刑。”

徐璜眼圈发黑,显然一夜未睡,说起昨天董宣上书之事,语气又阴又冷。

程宗扬道:“太后尚在。”

徐璜微微点头,“天子亲手烧了画卷和董宣所列的十大罪状。然后勒令董宣闭门思过,不奉诏不得会见宾客。”

刘骜这样的选择也是无可奈何,他若真允了董宣的奏章,说不定董宣还未出宫门,诸吕就敢领兵封锁宫门。到时废帝别立,只是一道诏书的事。毕竟太后还政不到两个月,掌权却超过二十年,朝中重臣哪个不是太后从微末之时一手捡拔出来的?

“董令勇气可嘉,只是这奏章上得太不是时候。就怕永安宫听到风声。”

“哪里能瞒得住那边?”

徐璜道:“吕氏诸人此时只怕也正在秘商。”

程宗扬道:“我只是个后辈,有的不过是对圣上的一片忠心。徐公公,要怎么做你尽管吩咐,我保证指哪儿打哪儿。”

徐璜叹道:“哪里有什么能做的?董卧虎不上奏章还好,奏章一上,许多事倒不好办了。天子原本想用羽林天军代替宫里的执金吾,眼下只能另待时机。”

“无论如何,终究是襄邑侯犯错在先。天子占了大义的名份,朝中官员总有些忠心的。”

徐璜沉默片刻,缓缓道:“京中有些传言很不好。”

程宗扬自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今天出去打探消息的冯源给他说过不少。京城地震,立刻就有人把矛头指向天子,各种引经据典,就差指着天子的鼻子骂他失德。

程宗扬忿然道:“明明是地陷,哪里是地震?”

“地陷倒也罢了。世间愚民多好鬼神之说,如今那两只鹅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

徐璜长叹一声。

“那两只鹅本来是我准备自己吃的,谁知道会闹出这么多事来。”

程宗扬越说越心虚,这位天子外宽内忌,不会因此恨上自己吧?

“别担心,”

徐璜见他神情忐忑,宽慰道:“皇后娘娘亲自为你说话,今天叫你来,也是为了此事。”

“是长秋宫的事?”

“天子昨天听了董宣所言,才知道皇后之妹入宫一事会有这么多波折,命某传口谕,”

徐璜挺了挺身,“诏命大行令程宗扬即日送赵氏入宫,封昭仪,居昭阳宫。钦此。”

说着他压低声音,“天子是籍此以应二鹅之象。”

我干!程宗扬心里直想把天子骂个狗血喷头,嘴上却只能应道:“……臣遵旨。”……

蔡敬仲在宫城旁边有处小宅院,和其他权势之辈一样,也招了些门客装点门面。只不过他跟文士交往不多,好勇之徒更是难入其门,门下宾客多是些有一技之长的平民百姓,因此住处也被人戏称为“将作监”言下之意,他门下来往的宾客都是些匠人。

在这种节骨眼上,天子做出的反应竟然是下诏命合德入宫,实在有种不务正业的荒唐,但是站在刘骜的立场上,此举并非不可理解。董宣呈奏的内容触目惊心,但此时又非发难的时机,刘骜所能做的,只是把赵合德收入宫掖,一来把她置于自己的庇护之下。二来也勉强将二鹅之事转移到皇后身上,牵强附会为姊妹两人一个一飞冲天,一个流落民间,最后天子仁德,一并收入宫掖。

只是这给程宗扬出了一个难题。站在他的立场,无论如何都不想把赵合德送进皇宫那个虎狼窝中。听了徐璜带来的口谕,程宗扬就暗暗起了心思,反正自己的汉国之行已经是四处漏风,再闹下去说不定就该一败涂地,真不行自己就带着合德远走高飞,等他们杀出个你死我活再说。只不过在此之前,他还想见见蔡敬仲,看看那个变态会不会有什么主意……

程宗扬换了一身便服,用卢景教给他的手法稍微修饰了一下,多少能瞒瞒外行人,然后悄悄登门。

蔡敬仲的宅邸果然与众不同,大门敞开着,根本没人管。那些门客只顾着忙自己的事,对他理都不理。

程宗扬一直走到内院门口,才有人抬起头,“做什么的?”

“我找蔡常侍。”

“里边去!别挡住我的光!”

程宗扬这才注意到他拿着一面磨成凹面的镜子,对着太阳寻找焦点。要不是自己不小心挡住光线,恐怕他压根不知道有个活人进来。

正厅的大门也同样敞开着,里面一个人都没有。地上堆着各种作了一半的器具,看上面的灰尘,似乎有些日子没有打理过了。

程宗扬正在纳闷,终于有个苍头一边提着裤子,一边直追进来,一迭声道:“你是什么人!什么人!我刚上趟茅房,你就敢闯到这里来?”

“我是来找蔡常侍的,不信看这个。”

程宗扬专门拿出常侍郎的符传,苍头才信了七八分,“哦,原来你是宫里来的。”

你才是宫里出来的!

苍头系好裤腰带,腆着肚子,趾高气昂地说道:“跟我来吧——别碰那些东西!金贵着呢!”

程宗扬翻了个白眼,跟着苍头来到侧院的厢房。

蔡敬仲正在聚精会神地……折纸。从宋国采购来的雪浪纸在他指间仿佛充满灵性,随着他手指的动作千变万化,不多时就变成一座房屋,每折好一件,他便仔细刷上浆糊,小心粘在一张大纸上。

蔡敬仲全副心神都被他手中的纸张吸引,程宗扬在他桌前站了一盏茶时间,他才抬头看了一眼。如果换作旁人,面前突然多了个大活人,怎么也免不了要吃上一惊,再加上程宗扬突然登门,肯定要问清楚他的来意。但在蔡敬仲眼里,吃惊、寒暄、程宗扬为什么突然跑到自己家里这些事……统统都是浮云,一句闲话都没有,直接说起正事,“你来看这个。”

那种理所当然的口气,好像程宗扬就是棵高梁,本来就应该长在这里一样。

“什么东西?”

蔡敬仲道:“我怕图上标记不清,特意用纸张做了一整套房屋,又怕携带不便,都做成折叠的。像这样一拉开,整座实验室就一目了然了。”

蔡敬仲说着拿出一张纸板,随手打开。那纸板折叠后只有尺许见方,打开时却比席子都大。随着纸张打开,一幢幢精巧的纸制房屋跃然而出。眨眼间,一片分成六个区域,大小数十间建筑的模型就出现在眼前。

程宗扬目瞪口呆,蔡敬仲能想出用纸张制作实体模型,就已经够天才了。他再进一步,把模型做成折叠的,这心思可远远超过了一般的天才,完全是跨越时代的创举。庸人和天才往往就差在所谓的“灵机一动”上,可蔡敬仲能动的灵机未免也太多了一点吧?

蔡敬仲丝毫没有留意他的眼神,指点着上面的建筑,自顾自说道:“这一块是木料区,需要采集天下各种木材,测算重量和软硬。看哪些适合做船,哪些适合做车。车上哪些适合做轮子,哪些适合做车厢、木轭。我估算了一下,如果找到合适的材料,马车的性能至少能提高三成。”

“这一部分是金料区,炼制各种金属。这一块投入最多,因为要起三座五丈以上的高炉。听说你那边有水泥,下一步我准备增加到六丈。”

“这一块是石料区,除了石头以外,还包括各种泥土的衡量测算。”

程宗扬指着纸板上一口水池道:“这一块是水区?”

“不是,那是养鱼的。”

“鱼也要做实验?”

蔡敬仲像看白痴一样看着他,“当然是用来吃的。这是畜棚,这是禽棚,这是菜棚,做完试验统统吃掉。顺便在厨房做一些食用性方面的实验。”

“什么意思?”

“寻找最合适的吃法。”

蔡敬仲道:“你不觉得我们现在的饮食方法太粗糙了吗?鱼只有十六种吃法,肉类也不超过三十种。我准备在两年内让鱼、肉、菜蔬的饮食方法都超过五十种。”

“大哥,咱们盖的是实验室,不是食堂吧?”

蔡敬仲严肃地说道:“吃是人生最重要的追求之一,焉能小觑?在我的实验室里,两个月内的菜谱不能重样。”

“一二百种啊大哥,都够半年不重样了。”

“你一顿只吃一个菜?”

程宗扬都想学朱老头那样,把头塞到裤裆里。敢情人家是一顿饭四菜一汤,两个月不重样,怎么透着自己就是个穷逼呢?

“因为木料有很多,为了节省成本,我准备用废弃的木料实验各种熏肉的方法,松木、柏木、桂木等等。吃不完的还可以往外卖,增加一部分收入。”

程宗扬拦住他,“吃的咱们就说到这里。”

“那好,我接着介绍这一部分织料……”

程宗扬再次拦住他,“实验室的事咱们就说到这里。”

蔡敬仲终于从实验中摆脱出来,“有事?”

“对。”

“说。”

“长秋宫你熟吗?”

“熟。”

“皇后呢?”

“不行。”

“什么不行?”

“哦,你不是想嫖啊?”

“废话!我疯了!”

蔡敬仲敲了敲脑袋,“弄错了。你说。”

“我想请你捎句话。”

“私情?”

“跟这没关系!喂,你不是割过了吗?”

“你难道没有好奇心吗?”

“我的好奇心早就喂狗了——我就一句话:让不让她进宫?”

“赵皇后的妹妹?”

程宗扬惊道:“你怎么知道?”

“我说我不知道你信吗?”

程宗扬心力憔悴地按住眉心,过了一会儿才说道:“你既然知道我就不多说了。天子让我送她妹妹进宫,你问问皇后行不行。”

这回轮到蔡敬仲吃惊了,“真有私情?”

程宗扬都想掐死他,“我说过了,跟这没关系。”

“那替你问问吧。”

蔡敬仲随口道:“你呢?想让她进宫吗?”

“你问这个不觉得多余吗?我想不想有用吗?”

“有。”

蔡敬仲道:“你要想让她进宫,我能让皇后答应让她立刻进宫。你要不想让她进宫,我能让娘娘立刻绝了这个心思。”

虽然听起来跟玩笑一样,但程宗扬相信他真有这个本事。可自己到底想不想让赵合德入宫呢?答案只有一个……

“我等她的回话,另外还要看合德姑娘的意思。但她若是不入宫的话,天子那边只怕不好交待。”

“你就是来问这个的吧?”

蔡敬仲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

程宗扬只好道:“让你猜着了。”

“我先去问问皇后吧。”

蔡敬仲一边收拾桌上的物品,一边说道:“有信物吗?”

程宗扬没有问他为什么需要信物,因为那样显得自己太白痴了。他从袖里拿出一张符,递了过去。

蔡敬仲一拍脑袋,从身后的架上拿下一只腰包。程宗扬道:“不用急着还,你要用就再留几天。”

“这是我刚作的。”

程宗扬拿着那只连自己都分不出真假的仿制腰包,又一次觉得自己是个十足的蠢货。

蔡敬仲叫来苍头,两人一同出去,程宗扬隐约听见那个苍头有些不满地嘀咕道:“他就是家主投奔的主公?怎么一见面光打听吃的?”

程宗扬一口老血几乎喷出来,那是我问的吗?

蔡敬仲教训道:“民以食为天,主公关心膳食乃是仁德。再则食色性也,主公好吃乃是天性如此,你懂什么!”

程宗扬抱着仿制的腰包,无力地坐在门槛上,一边深深地低下头,一直低到两腿之间。

蔡敬仲住处离南宫极近,连进宫带拜见皇后,只用了半个时辰就回来了,同时带回皇后娘娘的口谕:天子旨意不得有违,但合德无论如何不能入宫。

程宗扬连苦笑的力气都没有了,“天子要她妹妹入宫,皇后要求合德不能入宫,难道让我给她变个妹妹出来送到宫里吗?”

蔡敬仲反问道:“有何不可?”

程宗扬道:“你是说……”

“给她找个妹妹。”

程宗扬抓狂道:“这能随便找吗?”

“当然不能随便找。”

蔡敬仲板着那张死人脸道:“作为皇后亲妹,入宫侍奉天子,这消息要传出去,抢着要来的姑娘非打破头不可。”

“我跟你说,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正经一点啊大哥!”

“找一个容貌出众,没有亲族的孤女。用心教上几日。”

蔡敬仲道:“宫里没有人见过皇后的妹妹,皇后说是,那肯定就是。”

程宗扬心虚地说道:“这要漏馅,该诛九族吧?”

“那你把皇后的真妹妹送进宫。”

“就按你说的办!”

程宗扬也豁出去了,大不了自己带着合德那个小美女跑路,剩下的事统统不管了。

第四章。

“抬手,好。姑娘请举步,走……”

一个妙龄女子烟行媚视地从席前走过。

人牙陪笑道:“公子爷,这个合适吗?”

程宗扬道:“换一个。”

“哎。”

人牙应了一声,然后唤道:“翠儿!”

又一个少女袅袅行来,纤软的腰肢犹如柳枝一样,流露出浓浓的春情。

程宗扬眉头都不皱一下,“换!”

这位爷一进门就给足了打赏,声称要买一个上等的雏儿,虽然一口气看了七八个也没有中意的,但有钱的就是大爷,人牙不敢有丝毫怠慢,接着唤道:“香草!”

程宗扬越看越是摇头,这些少女都不算丑,有几个还颇为动人,问题是这些姑娘美则美矣,却都有着浓浓的风尘气息。虽然有人大肆散布谣言,诋毁赵飞燕是歌伎出身,可人家是明明白白的良家子。自己买个妓女回去,等于坐实了赵飞燕身上被泼污水。

“有没有没调教过的?”

程宗扬道:“就是刚买来,还不识风月的?”

“原来公子爷喜欢那种调调的,”

人牙为难地说道:“这倒是没有。公子若是有兴趣,不若小的带公子到市上看看?”

“洛都有人市?”

“明面上当然没有。公子爷也知道,咱们汉国的官府禁止买卖奴婢。不过家贫无依,投效为奴的事,官府向来是不管的。乐津里西边有个集市,专门就是这种的,只求几个卖身钱,寻个主人讨口饭吃。”

程宗扬丢给他几枚银铢,“过去看看。”

人牙子笑得见牙不见眼,“公子爷,这边走!”

看着集市上的女孩,程宗扬彻底绝望了。那些来卖身的,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但凡能吃饱饭,也不会到这里来。那些小姑娘一个个面黄肌瘦。有几个眉眼还过得去,但起码要将养半年才能拿出手。

人牙子看着他的脸色,知道他不满意,又去找市上的人,让他们带些好货色来。但挑来挑去,最好的货色也只能算中人之姿,现成合用的一个都没有。

天子急着让赵合德入宫,好去堵那些黑鹅白鹅的嘴,自己就是拿斋戒沐浴当借口,也拖不了几天。难道真逼自己去找个良家子?

“算了,不看了。”

不合用的,买来反而误事。程宗扬心下盘算着,真要不行,就让卓美人儿从上清观挑一个。这事得你情我愿,但他就不信观中那么多女子,就没有一个动凡心的,况且这次的机会可是一步登天。

程宗扬计较已定,刚转身要走,忽然看到一辆牛车缓缓行来。车上一个少女十六七岁年纪,一张俏脸宛如桃花,娇美动人,水灵灵的美目顾盼生姿,容貌依稀有几分眼熟,却是自己在城外见过的那名少女。

程宗扬不由自主地问道:“她是谁?”

“她啊,就是乐津里的人。公子爷,你不会是看上她了吧?”

“不行吗?”

人牙子一脸为难地搓着手,最后心一横,对程宗扬道:“公子爷,你出手大方,我也不坑你——这姑娘可千万要不得。”

“怎么了?是人不好,还是不干净?”

“那倒不是。这姑娘人是好人,从来不招惹是非。只不过她命硬的很——生下来克父,六岁克母,到了十岁连她唯一的弟弟也克死了。”

“等会儿!她生下来就克父,怎么还有个弟弟?”

“她娘又改嫁了嘛。没过几年,连后爹也被她克死了,两家子的活人就剩她一个。总算家里在城外留了几亩薄田,佃给别人收些租子,还能勉强度日。可今年收成不好,又得交皇粮,没办法,只有把田卖了。街坊邻居都知道她命硬,虽然生得花枝一般,可没人敢说亲。依小的看啊。要不了半年,她就只能到集市上去卖身了,旁人知道她的底细,未必敢买。”

人牙子咂了咂嘴,“唉,可惜了她这模样,好端端一朵鲜花,怕是要落到青楼里了。”

“她叫什么名字?”

“友通期。”

程宗扬打发了人牙,朝牛车走来,含笑拱手道:“友姑娘。”

友通期微微一怔,然后似乎认出他来,掩口笑道:“奴家复姓友通。”

程宗扬闹了个大红脸,幸好脸皮够厚,没显出来,“友通姑娘。”

“公子有什么事?”

“哦……眼下将近申时,不若吃过饭再谈。”

友通期脸上泛起一丝红晕,“舍下只有几升稗谷,只怕怠慢……”

程宗扬赶紧道:“哪里能让姑娘请客?当然是我请!”

友通期看了他一眼,然后低头从怀里拿出一只荷包,数出几枚铜铢递给赶车的老汉,结清车费,接着又看了他一眼。

少女清亮的眼神让程宗扬心头微动,这姑娘看着就是个性格教养都好的,若不是已经走投无路,绝不会这样就答应一个陌生人的邀约。

程宗扬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乐津里最昂贵的酒肆,友通期还是第一次见识这种豪奢的场所,她瞪大眼睛,不时发出小小的惊叹声。

“姑娘请坐。”

友通期摸了摸座席上紫红色的绒毯,小心并膝入座。程宗扬从最贵的菜肴点起,一连点了八道。

第一道菜上来,友通期尝了一口,便吃惊地说道:“这是什么肉?”

“这叫捣珍,”

程宗扬宴请鸿胪寺同仁时吃过,介绍道:“用牛、羊、鹿、麋大小相等的里脊各一,合在一起用柏木捣,一直捣到稀烂,去掉筋膜,然后烧熟。味道还可以吧?”

“真好吃……”

友通期犹豫片刻,小声道:“是不是很贵?”

“也不是很贵,一贯而已。”

“一贯?”

友通期吃惊地张大眼睛,“我一个月也吃不了这么多。”

“再尝尝这个。”

程宗扬指着新上来的菜道:“这是炮豚,用十几种名贵香料烤制的小乳猪。每只三贯。”

“渍儿羊,用酒渍过的小羊羔。每道两贯。”

“淳熬,肉酱是用山雀、黄雀、鹌鹑、斑鸠、百灵、鸽子六种禽鸟制成。里面的饭粒都是一颗一颗挑选过的。这一盏要两贯……”

友通期吃得舌头都仿佛融化了,等炙驼峰上来,她虽然还想吃,但肚子已经饱胀。

程宗扬见她没有动箸的意思,便吩咐道:“撤下吧。”

友通期有些着急地抬起脸,“哎……”

程宗扬微笑道:“还想吃吗?”

“我……”

友通期脸上一红,小声道:“我能带回去吗?”

“不能。”

一个女儿家,好不容易才说出这句话,结果却被人硬生生堵了回来。友通期尴尬得耳根都红了,默默垂下眼睛。

“从今往后,你每顿都只能吃最美味,最新鲜的食物,只要这世上有的,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唯一不能吃的……”

程宗扬道:“就是剩菜。”

友通期听得吃惊不已,半晌才回过神来,自失地一笑,“莫要笑话我了……我全部的家当还没有这些菜贵……”

友通期沉默片刻,然后鼓足勇气道:“他们都说我是个灾星。所以你最好不要把我带回家。但你若是想……我可以陪你。但你最好要小心,因为他们说……那样也会染上灾殃。”

“是吗?”

友通期低着头道:“他们说,所有与我有牵连的男人,都会死于非命。所以没有人敢向我提亲,没有人来我家里作客,也没有人敢请我去作客,甚至连里坊最坏的几个人,也不敢沾惹我。”

“你这么漂亮,难道从来没有人向你提亲吗?”

友通期道:“曾经有过一个。但他穷得一文钱都没有,后来就不见了。”

程宗扬道:“你相信命运吗?”

“当我弟弟死的时候,我就信了。”

“那么……”

程宗扬慢慢道:“我给你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

友通期充满希冀地看着他。

“你知道汉国最尊贵的女人是谁吗?”

“是太后。”

“第二尊贵的呢?”

“是皇后吗?”

“太后和皇后之下,最尊贵的女人是谁?”

“我不知道。”

“是你。”

友通期满脸震惊,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因为你是皇后的嫡亲妹妹,天子亲封的昭仪,位比丞相,爵比诸侯。”

少女期期艾艾地说道:“你……你一定是认错了。”

“我不会认错的。因为我是鸿胪寺的大行令,奉天子之命接你入宫。”

“可是……可是……”

程宗扬温言道:“但入宫之前,你需要学习一些必要的礼仪……”……

云如瑶笑吟吟道:“你就这么把她骗来了?”

“也不算是骗吧。顶多算愿打愿挨。”

朱老头鬼鬼祟祟不知搞些什么,一大早就带了小紫出门。程宗扬没有惊动旁人,直接把友通期交给卓云君,让她照料,然后就来见云如瑶。

程宗扬叹了口气,“你知道吗?我遇见她的时候,她身上总共只剩下十几文钱。她后来告诉我,我请她吃饭的时候,她已经打定主意,只要我给钱,她就陪我上床。”

云如瑶道:“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谈何容易?”

程宗扬坏笑道:“让我再淫一下。”

云如瑶白了他一眼,整个身子都在狐裘里。程宗扬握住她一只纤软的玉足,然后靠在她大腿上,闭上眼睛。

云如瑶伸手轻轻揉着他的额角,“累了吗?”

程宗扬嘟囔道:“富贵都不让淫。难道你以前看中我是个穷光蛋?”

云如瑶啐了他一口,“都折腾人家两趟了,还不肯罢休。”

“要做就做全套。你看雁儿多乖……”

两人调笑几句,程宗扬依依不舍地爬地起来,“我去看看合德姑娘。”

云如瑶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程宗扬捏了捏她的鼻子,“别瞎想。我找个人冒充她入宫,总要跟她本人说一声吧?”

云如瑶娇声道:“老爷说的是,是妾身多想了,冤枉了老爷一片好心……”

“死丫头。”

程宗扬朝她臀上拍了一记,然后出了帏帐。

雁儿已经打了水,在帐外侍立,白玉般的粉颊犹自带着红晕。她蹲下身,帮主人抹净身体,然后替主人披上衣物,结好衣带。

程宗扬抚摸着她柔嫩的玉颈,低笑道:“雁儿越来越有风情了。”

雁儿粉颊更红了,眼中却满满的都是欢喜。

程宗扬狠狠拥抱了她一记,这才离开。他心下感慨良多,对于雁儿,他始终有一丝愧疚,愧疚自己无法给她更多。但雁儿要的也只是一点点亲密就够了。

程宗扬去找赵合德,却意外地看到阮香凝在和她聊天。两人坐在亭中,优美的身形浸浴在夕阳的光辉中,宛如天外飞来的仙子。

“程公子。”

赵合德一边起身施礼,一边小心与他保持着距离。

程宗扬看了阮香凝一眼,阮香凝识趣地悄悄退去。

程宗扬等了一会儿,然后从天子下诏开始,源源本本讲了自己为何要找一个人代替她入宫。

赵合德静静听着,最后道:“多谢公子。”

“我事先没有征求你的意见……”

程宗扬道:“若是你不同意,我立刻让她回去。”

“不!”

赵合德急急说道。她略微平静了一些才继续开口,“公子为合德作的一切,奴家感激不尽。”

程宗扬松了口气,“只要你不觉得我唐突就好。”

“公子可是要奴家做什么吗?”

“我有一点担心,”

程宗扬坦白地说道:“你知道的,她毕竟只是个平民之女……”

赵合德道:“我也是。且是贫贱人家。”

“但是你……”

程宗扬斟酌着词汇,“……很知礼。”

与赵氏姊妹并不多的几次接触,完全颠覆了程宗扬对这对红颜祸水的印象。

被称为一代妖后的赵飞燕即便在自己这种小官面前也毫无傲态,不仅谦卑谨慎,而且知礼守义。赵合德更是温婉恭顺,就像一株养在深山的玉兰,与世无争,安安静静地吐露芬芳。

赵合德低声道:“多谢公子。”

“好吧,我是想请江女傅教她一些宫廷的礼节,免得入宫以后出乱子。同时还要请你尽量多给她讲一些你们姊妹之间的事——至少别让她见到你姊姊却认不出来。”

“奴家知道了。”

程宗扬放下心来,如果做到这两点,至少糊弄天子是没问题了。正当他准备告辞时,却听赵合德说道:“那我呢?”

程宗扬不由一怔。

赵合德抬起美目,“那个‘我’已经进宫了,那我呢?”

“我送你回……”

程宗扬只说了一半就沉默下来,他原本只想着把合德送回家,就可以了结此事。这时被合德提起,才意识到自己的荒谬。“赵合德”已经在宫里成为天子的昭仪,宫外的赵合德只能从此消失,成为一个失去身份的人。

“也许,我可以问一下娘娘的意思……”

程宗扬笨拙地支吾着,心里却没有抱太大希望。赵飞燕在宫里不知被多少双眼睛盯着,周围没有一个可以信得过的心腹,真正能替她办事的,可能只有自己。

“我会想办法的。”

程宗扬只能这样安慰道。

赵合德没有再说什么,只恭顺地敛衣行礼,然后悄然退去。……

铺满落叶的山林间传来隐约地呻吟声。一个娇美温婉的丽人弓着腰,白嫩的双手抱着一棵半人粗地榆树,秀发散乱着垂在脸侧,红唇微微张开,发出娇媚地喘息声。她上身水红色的衫子扣得整整齐齐,下身翠绿的外裙和湖绿的亵裤却掉在脚边,带着一抹耀眼的鲜绿铺在金黄的落叶上。她赤裸着雪白的下体,一条霓龙丝织成的黑色内裤滑到膝间,丰腻的雪臀向后翘起,被主人从后面狠狠侵入。

虽然程宗扬很不情愿,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并不是一个擅长处理复杂问题的领导者。比如现在,无数线索交织在一起,宛如一团打成死结的乱麻,让他理不清头绪。赵合德最后那句话,更让他心烦意乱到极点。

等赵合德离开,程宗扬才发现阮香凝没有走远,就像只温婉的小鹿,在等待主人的宠幸。

阮香凝抱着粗糙的树干,白腻的臀肉颤动着,任由主人那根又硬又热的阳具在自己湿腻的蜜穴中肆意操弄。阳具“啵”的一声从蜜穴拔出,接着顶住她紧凑的嫩肛,用力捅入。

充满弹性的肛洞传来一股火辣辣的痛意,接着肠道就被粗硬的阳具塞满。阮香凝低低叫了一声,只觉屁眼儿像是要裂开一样。

程宗扬脑海中翻翻滚滚,时而是汉国慷慨悲歌的豪侠勇士;时而是帝京洛都巍峨的楼阙;时而是当街杀人血溅七尺的强项令;时而是凶猛剽悍的北军铁骑;时而是奔走街巷遇到的市井百态;时而是凶猛如鹰的汉国酷吏;时而是威仪谨严的朝会;时而是卖官鬻爵的西邸;时而是冲天而起的黑鸦使者;时而是不知所踪的高智商;时而是死在吕氏手中的宋国禁军;时而是襄城君肉体旖旎的春光;时而是那个与传说中截然不同的赵飞燕……

忽然耳畔传来一串银铃般的笑声,程宗扬抬起头,看着坐在树枝上的小紫,一丝笑意慢慢从唇角绽开。

“死丫头,你笑什么呢?”

小紫笑道:“大笨瓜,你愁得眉毛都打结了呢。”

程宗扬吃惊地说道:“有吗?”

“当然有。”

程宗扬放开阮香凝,一边抹拭着身体一边道:“我觉得我之所以这么为难,是因为我是一个负责任的人……”

他在阮香凝耳后按了一下,封住她的听觉,一边将今日发生的事告诉小紫。

小紫坐在树枝上,一手支着下巴,双腿轻轻摇晃着。等程宗扬说完,她眨了眨眼睛,笑道:“好有趣的太监。”

“你说蔡敬仲?那个人……确实有点意思。不过这个不是重点吧?我发愁的是怎么把宫里的事应付下来。”

“程头儿,你好笨哦。要找一个合适的人入宫,哪里要去外面找呢?”

“你是说卓美人儿门下那些?我也想过,但没有很合适的。”

“她们怎么可以?”

小紫挺了挺胸,“当然是人家了。”

程宗扬张大嘴巴,“说什么呢你?”

程宗扬压根儿就没往小紫身上想过。把死丫头送到宫里,去伺候天子?这是嫌汉国还不够乱吧。况且侍寝这一关怎么过?还装石女?真要出了漏子,天子要诛自己九族,难道自己还要闯到宫里救出死丫头,再杀出重围,开始逃亡?

程宗扬头摇得拨浪鼓一样,“开什么玩笑?你要进宫肯定得出事。”

“大笨瓜,”

小紫眨了眨眼睛,“你忘了凝奴了。”

程宗扬脑中闪过一道光亮。被死丫头一语提醒,他才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都忽略了阮香凝。自己身边的侍奴中,阮香凝的位置最为尴尬,首先她身份与其他女子不同,她是一个有夫之妇,不仅丈夫还活着,而且还是自己的朋友,这就意味着她的存在绝不能曝光;其次,她修为是最弱的一个,只比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女子略强一点;再次,她又是黑魔海御姬奴出身,无论自己对她下多少禁制,都不可能像信任雁儿一样信任她。

不能曝光,全无修为,不被信任,这些因素合在一起,导致阮香凝在自己身边的作用彻底等同于一只花瓶,除了被自己当作发泄欲望的道具,再没有其他用途。她的存在,只不过是给自己当一个美貌的肉便壶。

直到被小紫提醒,程宗扬才意识到,阮香凝还有一项被封禁以至于几乎遗忘的能力:瞑寂术!……

马蹄踏过遍地落叶,车轮辘辘而过,伴随着秋风驶入洛都。青面兽迈开大步跟在马车后面,鼻孔里重重喘着粗气。自从知道叔公重伤,青面兽就满脸凶狞,暴躁地随时要跟人打上一架。即使程宗扬告诉他那些人一个没漏,全部被他叔公埋到地下,也没能平息青面兽的怒火。程宗扬怕他闹出事来,回程时特意把他带到身边。

鹏翼社众人与吴三桂、匡仲玉等人已经分头撤回洛都,眼下只有刘诏在观中养伤。为了免得他忧心,程宗扬没有把住处遇袭和高智商失踪的事告诉他,只嘱咐他好好休息。

哈迷蚩伤势比自己想像的还要重一点,留在金市的租屋难以照料。程宗扬担心他昨晚露过相,索性把他和卢景刚救出来的毛延寿都送到鹏翼社,让青面兽赶去照看。延香幸运一些,没有与吕家的死士打过照面,因此留在客栈,与敖润和冯源一道看家护院。

眼下最要紧的是寻找高智商和富安的下落,可这对主仆像凭空消失了一样,踪影全无。当晚的情形太过混乱,尤其是地震之后,家家户户都有人上街,周围几个里坊都一片大乱,高智商和富安可能留下的踪迹也被这场混乱彻底掩盖,再找不到任何有用的线索。程宗扬只能盼着卢五哥大展神威,从不可能中再创造出什么奇迹了。

回到客栈,又有客人上门,却是赵邸的家宰奉丹太子之命,送来一份礼物,给程大行压惊。自己和赵王压根就没交情,无非是因为自己的大行令有交接诸侯之责。刘丹这么会做人,程宗扬也只好请客人入座,寒暄致谢。

好不容易把客人送走,程宗扬难得有了一刻空闲,才意识到不知不觉中,整个八月已经过完,明天就该进入九月了。

这天晚上,程宗扬没有再出门,而是给自己泡了壶茶,铺开茵席坐在院中。

从离开太泉古阵到现在,仅仅两个多月时间,从进入洛都算起还不到一个月,却如同过了半年之久。自己就像被抛进一个飞速旋转的漩涡之中,各种事情纷至沓来,局势变化之快,让自己几乎没有喘息的机会。

程宗扬斟了杯茶,右边平平一举,然后缓缓浇在地上。

云如瑶偎依在他身旁,一边剥了颗葡萄送到他口中,一边用询问的眼神看着他。

“祝我所有死去的朋友们,在天之灵能够安息。”

程宗扬又斟了一杯,举杯道:“祝我还在世的亲友们,此生能够平安。”

云如瑶拿起茶壶,替他斟满。她是偷偷来的洛都,不能久留,最多过两天就要返回舞都,因此才随自己下山。短短几天时间聚少离多,算下来还不如路上花费的时间多,但能见上一面,总胜过两地相悬,彼此相思。

“第三杯,就用汉国的俗语吧。”

程宗扬举杯一饮而尽,然后道:“唯愿千秋万岁,长乐未央。”

云如瑶嫣然一笑,执壶斟了杯茶,温言道:“妾身也有三愿,”

说着双手奉到他面前,“一愿郎君千岁……”

程宗扬接过茶盏,笑道:“千岁未免太久。快意百年,我意已足。”

云如瑶也拿起一只茶盏,“二愿妾身常健……”

云如瑶身具寒毒,身体常健是她最大的梦想。程宗扬拿着茶盏,与她的茶盏交在一起,云如瑶柔声道:“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望着云如瑶宛如解语花一般的娇靥,程宗扬心神微荡,举杯交臂而饮。

程宗扬将云如瑶拥在怀里,一边品尝着茶水的苦涩与清香,一边仰首望向夜空。

夜空仿佛洗过一样清澈,虽然没有月光,但一条银河横亘天际,灿烂的星光就悬在头顶,近得仿佛触手可及。

“真漂亮啊。”

云如瑶望着星空喃喃低语。

程宗扬已经看过很多次六朝的夜空,但每一次都被震撼。良久,他低下头,只见云如瑶的明眸中同样映着一条银河,美丽得如同梦幻……

程宗扬微微一笑,吻住她的唇瓣。

第四章。

“抬手,好。姑娘请举步,走……”

一个妙龄女子烟行媚视地从席前走过。

人牙陪笑道:“公子爷,这个合适吗?”

程宗扬道:“换一个。”

“哎。”

人牙应了一声,然后唤道:“翠儿!”

又一个少女袅袅行来,纤软的腰肢犹如柳枝一样,流露出浓浓的春情。

程宗扬眉头都不皱一下,“换!”

这位爷一进门就给足了打赏,声称要买一个上等的雏儿,虽然一口气看了七八个也没有中意的,但有钱的就是大爷,人牙不敢有丝毫怠慢,接着唤道:“香草!”

程宗扬越看越是摇头,这些少女都不算丑,有几个还颇为动人,问题是这些姑娘美则美矣,却都有着浓浓的风尘气息。虽然有人大肆散布谣言,诋毁赵飞燕是歌伎出身,可人家是明明白白的良家子。自己买个妓女回去,等于坐实了赵飞燕身上被泼污水。

“有没有没调教过的?”

程宗扬道:“就是刚买来,还不识风月的?”

“原来公子爷喜欢那种调调的,”

人牙为难地说道:“这倒是没有。公子若是有兴趣,不若小的带公子到市上看看?”

“洛都有人市?”

“明面上当然没有。公子爷也知道,咱们汉国的官府禁止买卖奴婢。不过家贫无依,投效为奴的事,官府向来是不管的。乐津里西边有个集市,专门就是这种的,只求几个卖身钱,寻个主人讨口饭吃。”

程宗扬丢给他几枚银铢,“过去看看。”

人牙子笑得见牙不见眼,“公子爷,这边走!”

看着集市上的女孩,程宗扬彻底绝望了。那些来卖身的,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但凡能吃饱饭,也不会到这里来。那些小姑娘一个个面黄肌瘦。有几个眉眼还过得去,但起码要将养半年才能拿出手。

人牙子看着他的脸色,知道他不满意,又去找市上的人,让他们带些好货色来。但挑来挑去,最好的货色也只能算中人之姿,现成合用的一个都没有。

天子急着让赵合德入宫,好去堵那些黑鹅白鹅的嘴,自己就是拿斋戒沐浴当借口,也拖不了几天。难道真逼自己去找个良家子?

“算了,不看了。”

不合用的,买来反而误事。程宗扬心下盘算着,真要不行,就让卓美人儿从上清观挑一个。这事得你情我愿,但他就不信观中那么多女子,就没有一个动凡心的,况且这次的机会可是一步登天。

程宗扬计较已定,刚转身要走,忽然看到一辆牛车缓缓行来。车上一个少女十六七岁年纪,一张俏脸宛如桃花,娇美动人,水灵灵的美目顾盼生姿,容貌依稀有几分眼熟,却是自己在城外见过的那名少女。

程宗扬不由自主地问道:“她是谁?”

“她啊,就是乐津里的人。公子爷,你不会是看上她了吧?”

“不行吗?”

人牙子一脸为难地搓着手,最后心一横,对程宗扬道:“公子爷,你出手大方,我也不坑你——这姑娘可千万要不得。”

“怎么了?是人不好,还是不干净?”

“那倒不是。这姑娘人是好人,从来不招惹是非。只不过她命硬的很——生下来克父,六岁克母,到了十岁连她唯一的弟弟也克死了。”

“等会儿!她生下来就克父,怎么还有个弟弟?”

“她娘又改嫁了嘛。没过几年,连后爹也被她克死了,两家子的活人就剩她一个。总算家里在城外留了几亩薄田,佃给别人收些租子,还能勉强度日。可今年收成不好,又得交皇粮,没办法,只有把田卖了。街坊邻居都知道她命硬,虽然生得花枝一般,可没人敢说亲。依小的看啊。要不了半年,她就只能到集市上去卖身了,旁人知道她的底细,未必敢买。”

人牙子咂了咂嘴,“唉,可惜了她这模样,好端端一朵鲜花,怕是要落到青楼里了。”

“她叫什么名字?”

“友通期。”

程宗扬打发了人牙,朝牛车走来,含笑拱手道:“友姑娘。”

友通期微微一怔,然后似乎认出他来,掩口笑道:“奴家复姓友通。”

程宗扬闹了个大红脸,幸好脸皮够厚,没显出来,“友通姑娘。”

“公子有什么事?”

“哦……眼下将近申时,不若吃过饭再谈。”

友通期脸上泛起一丝红晕,“舍下只有几升稗谷,只怕怠慢……”

程宗扬赶紧道:“哪里能让姑娘请客?当然是我请!”

友通期看了他一眼,然后低头从怀里拿出一只荷包,数出几枚铜铢递给赶车的老汉,结清车费,接着又看了他一眼。

少女清亮的眼神让程宗扬心头微动,这姑娘看着就是个性格教养都好的,若不是已经走投无路,绝不会这样就答应一个陌生人的邀约。

程宗扬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乐津里最昂贵的酒肆,友通期还是第一次见识这种豪奢的场所,她瞪大眼睛,不时发出小小的惊叹声。

“姑娘请坐。”

友通期摸了摸座席上紫红色的绒毯,小心并膝入座。程宗扬从最贵的菜肴点起,一连点了八道。

第一道菜上来,友通期尝了一口,便吃惊地说道:“这是什么肉?”

“这叫捣珍,”

程宗扬宴请鸿胪寺同仁时吃过,介绍道:“用牛、羊、鹿、麋大小相等的里脊各一,合在一起用柏木捣,一直捣到稀烂,去掉筋膜,然后烧熟。味道还可以吧?”

“真好吃……”

友通期犹豫片刻,小声道:“是不是很贵?”

“也不是很贵,一贯而已。”

“一贯?”

友通期吃惊地张大眼睛,“我一个月也吃不了这么多。”

“再尝尝这个。”

程宗扬指着新上来的菜道:“这是炮豚,用十几种名贵香料烤制的小乳猪。每只三贯。”

“渍儿羊,用酒渍过的小羊羔。每道两贯。”

“淳熬,肉酱是用山雀、黄雀、鹌鹑、斑鸠、百灵、鸽子六种禽鸟制成。里面的饭粒都是一颗一颗挑选过的。这一盏要两贯……”

友通期吃得舌头都仿佛融化了,等炙驼峰上来,她虽然还想吃,但肚子已经饱胀。

程宗扬见她没有动箸的意思,便吩咐道:“撤下吧。”

友通期有些着急地抬起脸,“哎……”

程宗扬微笑道:“还想吃吗?”

“我……”

友通期脸上一红,小声道:“我能带回去吗?”

“不能。”

一个女儿家,好不容易才说出这句话,结果却被人硬生生堵了回来。友通期尴尬得耳根都红了,默默垂下眼睛。

“从今往后,你每顿都只能吃最美味,最新鲜的食物,只要这世上有的,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唯一不能吃的……”

程宗扬道:“就是剩菜。”

友通期听得吃惊不已,半晌才回过神来,自失地一笑,“莫要笑话我了……我全部的家当还没有这些菜贵……”

友通期沉默片刻,然后鼓足勇气道:“他们都说我是个灾星。所以你最好不要把我带回家。但你若是想……我可以陪你。但你最好要小心,因为他们说……那样也会染上灾殃。”

“是吗?”

友通期低着头道:“他们说,所有与我有牵连的男人,都会死于非命。所以没有人敢向我提亲,没有人来我家里作客,也没有人敢请我去作客,甚至连里坊最坏的几个人,也不敢沾惹我。”

“你这么漂亮,难道从来没有人向你提亲吗?”

友通期道:“曾经有过一个。但他穷得一文钱都没有,后来就不见了。”

程宗扬道:“你相信命运吗?”

“当我弟弟死的时候,我就信了。”

“那么……”

程宗扬慢慢道:“我给你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

友通期充满希冀地看着他。

“你知道汉国最尊贵的女人是谁吗?”

“是太后。”

“第二尊贵的呢?”

“是皇后吗?”

“太后和皇后之下,最尊贵的女人是谁?”

“我不知道。”

“是你。”

友通期满脸震惊,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因为你是皇后的嫡亲妹妹,天子亲封的昭仪,位比丞相,爵比诸侯。”

少女期期艾艾地说道:“你……你一定是认错了。”

“我不会认错的。因为我是鸿胪寺的大行令,奉天子之命接你入宫。”

“可是……可是……”

程宗扬温言道:“但入宫之前,你需要学习一些必要的礼仪……”……

云如瑶笑吟吟道:“你就这么把她骗来了?”

“也不算是骗吧。顶多算愿打愿挨。”

朱老头鬼鬼祟祟不知搞些什么,一大早就带了小紫出门。程宗扬没有惊动旁人,直接把友通期交给卓云君,让她照料,然后就来见云如瑶。

程宗扬叹了口气,“你知道吗?我遇见她的时候,她身上总共只剩下十几文钱。她后来告诉我,我请她吃饭的时候,她已经打定主意,只要我给钱,她就陪我上床。”

云如瑶道:“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谈何容易?”

程宗扬坏笑道:“让我再淫一下。”

云如瑶白了他一眼,整个身子都在狐裘里。程宗扬握住她一只纤软的玉足,然后靠在她大腿上,闭上眼睛。

云如瑶伸手轻轻揉着他的额角,“累了吗?”

程宗扬嘟囔道:“富贵都不让淫。难道你以前看中我是个穷光蛋?”

云如瑶啐了他一口,“都折腾人家两趟了,还不肯罢休。”

“要做就做全套。你看雁儿多乖……”

两人调笑几句,程宗扬依依不舍地爬地起来,“我去看看合德姑娘。”

云如瑶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程宗扬捏了捏她的鼻子,“别瞎想。我找个人冒充她入宫,总要跟她本人说一声吧?”

云如瑶娇声道:“老爷说的是,是妾身多想了,冤枉了老爷一片好心……”

“死丫头。”

程宗扬朝她臀上拍了一记,然后出了帏帐。

雁儿已经打了水,在帐外侍立,白玉般的粉颊犹自带着红晕。她蹲下身,帮主人抹净身体,然后替主人披上衣物,结好衣带。

程宗扬抚摸着她柔嫩的玉颈,低笑道:“雁儿越来越有风情了。”

雁儿粉颊更红了,眼中却满满的都是欢喜。

程宗扬狠狠拥抱了她一记,这才离开。他心下感慨良多,对于雁儿,他始终有一丝愧疚,愧疚自己无法给她更多。但雁儿要的也只是一点点亲密就够了。

程宗扬去找赵合德,却意外地看到阮香凝在和她聊天。两人坐在亭中,优美的身形浸浴在夕阳的光辉中,宛如天外飞来的仙子。

“程公子。”

赵合德一边起身施礼,一边小心与他保持着距离。

程宗扬看了阮香凝一眼,阮香凝识趣地悄悄退去。

程宗扬等了一会儿,然后从天子下诏开始,源源本本讲了自己为何要找一个人代替她入宫。

赵合德静静听着,最后道:“多谢公子。”

“我事先没有征求你的意见……”

程宗扬道:“若是你不同意,我立刻让她回去。”

“不!”

赵合德急急说道。她略微平静了一些才继续开口,“公子为合德作的一切,奴家感激不尽。”

程宗扬松了口气,“只要你不觉得我唐突就好。”

“公子可是要奴家做什么吗?”

“我有一点担心,”

程宗扬坦白地说道:“你知道的,她毕竟只是个平民之女……”

赵合德道:“我也是。且是贫贱人家。”

“但是你……”

程宗扬斟酌着词汇,“……很知礼。”

与赵氏姊妹并不多的几次接触,完全颠覆了程宗扬对这对红颜祸水的印象。

被称为一代妖后的赵飞燕即便在自己这种小官面前也毫无傲态,不仅谦卑谨慎,而且知礼守义。赵合德更是温婉恭顺,就像一株养在深山的玉兰,与世无争,安安静静地吐露芬芳。

赵合德低声道:“多谢公子。”

“好吧,我是想请江女傅教她一些宫廷的礼节,免得入宫以后出乱子。同时还要请你尽量多给她讲一些你们姊妹之间的事——至少别让她见到你姊姊却认不出来。”

“奴家知道了。”

程宗扬放下心来,如果做到这两点,至少糊弄天子是没问题了。正当他准备告辞时,却听赵合德说道:“那我呢?”

程宗扬不由一怔。

赵合德抬起美目,“那个‘我’已经进宫了,那我呢?”

“我送你回……”

程宗扬只说了一半就沉默下来,他原本只想着把合德送回家,就可以了结此事。这时被合德提起,才意识到自己的荒谬。“赵合德”已经在宫里成为天子的昭仪,宫外的赵合德只能从此消失,成为一个失去身份的人。

“也许,我可以问一下娘娘的意思……”

程宗扬笨拙地支吾着,心里却没有抱太大希望。赵飞燕在宫里不知被多少双眼睛盯着,周围没有一个可以信得过的心腹,真正能替她办事的,可能只有自己。

“我会想办法的。”

程宗扬只能这样安慰道。

赵合德没有再说什么,只恭顺地敛衣行礼,然后悄然退去。……

铺满落叶的山林间传来隐约地呻吟声。一个娇美温婉的丽人弓着腰,白嫩的双手抱着一棵半人粗地榆树,秀发散乱着垂在脸侧,红唇微微张开,发出娇媚地喘息声。她上身水红色的衫子扣得整整齐齐,下身翠绿的外裙和湖绿的亵裤却掉在脚边,带着一抹耀眼的鲜绿铺在金黄的落叶上。她赤裸着雪白的下体,一条霓龙丝织成的黑色内裤滑到膝间,丰腻的雪臀向后翘起,被主人从后面狠狠侵入。

虽然程宗扬很不情愿,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并不是一个擅长处理复杂问题的领导者。比如现在,无数线索交织在一起,宛如一团打成死结的乱麻,让他理不清头绪。赵合德最后那句话,更让他心烦意乱到极点。

等赵合德离开,程宗扬才发现阮香凝没有走远,就像只温婉的小鹿,在等待主人的宠幸。

阮香凝抱着粗糙的树干,白腻的臀肉颤动着,任由主人那根又硬又热的阳具在自己湿腻的蜜穴中肆意操弄。阳具“啵”的一声从蜜穴拔出,接着顶住她紧凑的嫩肛,用力捅入。

充满弹性的肛洞传来一股火辣辣的痛意,接着肠道就被粗硬的阳具塞满。阮香凝低低叫了一声,只觉屁眼儿像是要裂开一样。

程宗扬脑海中翻翻滚滚,时而是汉国慷慨悲歌的豪侠勇士;时而是帝京洛都巍峨的楼阙;时而是当街杀人血溅七尺的强项令;时而是凶猛剽悍的北军铁骑;时而是奔走街巷遇到的市井百态;时而是凶猛如鹰的汉国酷吏;时而是威仪谨严的朝会;时而是卖官鬻爵的西邸;时而是冲天而起的黑鸦使者;时而是不知所踪的高智商;时而是死在吕氏手中的宋国禁军;时而是襄城君肉体旖旎的春光;时而是那个与传说中截然不同的赵飞燕……

忽然耳畔传来一串银铃般的笑声,程宗扬抬起头,看着坐在树枝上的小紫,一丝笑意慢慢从唇角绽开。

“死丫头,你笑什么呢?”

小紫笑道:“大笨瓜,你愁得眉毛都打结了呢。”

程宗扬吃惊地说道:“有吗?”

“当然有。”

程宗扬放开阮香凝,一边抹拭着身体一边道:“我觉得我之所以这么为难,是因为我是一个负责任的人……”

他在阮香凝耳后按了一下,封住她的听觉,一边将今日发生的事告诉小紫。

小紫坐在树枝上,一手支着下巴,双腿轻轻摇晃着。等程宗扬说完,她眨了眨眼睛,笑道:“好有趣的太监。”

“你说蔡敬仲?那个人……确实有点意思。不过这个不是重点吧?我发愁的是怎么把宫里的事应付下来。”

“程头儿,你好笨哦。要找一个合适的人入宫,哪里要去外面找呢?”

“你是说卓美人儿门下那些?我也想过,但没有很合适的。”

“她们怎么可以?”

小紫挺了挺胸,“当然是人家了。”

程宗扬张大嘴巴,“说什么呢你?”

程宗扬压根儿就没往小紫身上想过。把死丫头送到宫里,去伺候天子?这是嫌汉国还不够乱吧。况且侍寝这一关怎么过?还装石女?真要出了漏子,天子要诛自己九族,难道自己还要闯到宫里救出死丫头,再杀出重围,开始逃亡?

程宗扬头摇得拨浪鼓一样,“开什么玩笑?你要进宫肯定得出事。”

“大笨瓜,”

小紫眨了眨眼睛,“你忘了凝奴了。”

程宗扬脑中闪过一道光亮。被死丫头一语提醒,他才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都忽略了阮香凝。自己身边的侍奴中,阮香凝的位置最为尴尬,首先她身份与其他女子不同,她是一个有夫之妇,不仅丈夫还活着,而且还是自己的朋友,这就意味着她的存在绝不能曝光;其次,她修为是最弱的一个,只比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女子略强一点;再次,她又是黑魔海御姬奴出身,无论自己对她下多少禁制,都不可能像信任雁儿一样信任她。

不能曝光,全无修为,不被信任,这些因素合在一起,导致阮香凝在自己身边的作用彻底等同于一只花瓶,除了被自己当作发泄欲望的道具,再没有其他用途。她的存在,只不过是给自己当一个美貌的肉便壶。

直到被小紫提醒,程宗扬才意识到,阮香凝还有一项被封禁以至于几乎遗忘的能力:瞑寂术!……

马蹄踏过遍地落叶,车轮辘辘而过,伴随着秋风驶入洛都。青面兽迈开大步跟在马车后面,鼻孔里重重喘着粗气。自从知道叔公重伤,青面兽就满脸凶狞,暴躁地随时要跟人打上一架。即使程宗扬告诉他那些人一个没漏,全部被他叔公埋到地下,也没能平息青面兽的怒火。程宗扬怕他闹出事来,回程时特意把他带到身边。

鹏翼社众人与吴三桂、匡仲玉等人已经分头撤回洛都,眼下只有刘诏在观中养伤。为了免得他忧心,程宗扬没有把住处遇袭和高智商失踪的事告诉他,只嘱咐他好好休息。

哈迷蚩伤势比自己想像的还要重一点,留在金市的租屋难以照料。程宗扬担心他昨晚露过相,索性把他和卢景刚救出来的毛延寿都送到鹏翼社,让青面兽赶去照看。延香幸运一些,没有与吕家的死士打过照面,因此留在客栈,与敖润和冯源一道看家护院。

眼下最要紧的是寻找高智商和富安的下落,可这对主仆像凭空消失了一样,踪影全无。当晚的情形太过混乱,尤其是地震之后,家家户户都有人上街,周围几个里坊都一片大乱,高智商和富安可能留下的踪迹也被这场混乱彻底掩盖,再找不到任何有用的线索。程宗扬只能盼着卢五哥大展神威,从不可能中再创造出什么奇迹了。

回到客栈,又有客人上门,却是赵邸的家宰奉丹太子之命,送来一份礼物,给程大行压惊。自己和赵王压根就没交情,无非是因为自己的大行令有交接诸侯之责。刘丹这么会做人,程宗扬也只好请客人入座,寒暄致谢。

好不容易把客人送走,程宗扬难得有了一刻空闲,才意识到不知不觉中,整个八月已经过完,明天就该进入九月了。

这天晚上,程宗扬没有再出门,而是给自己泡了壶茶,铺开茵席坐在院中。

从离开太泉古阵到现在,仅仅两个多月时间,从进入洛都算起还不到一个月,却如同过了半年之久。自己就像被抛进一个飞速旋转的漩涡之中,各种事情纷至沓来,局势变化之快,让自己几乎没有喘息的机会。

程宗扬斟了杯茶,右边平平一举,然后缓缓浇在地上。

云如瑶偎依在他身旁,一边剥了颗葡萄送到他口中,一边用询问的眼神看着他。

“祝我所有死去的朋友们,在天之灵能够安息。”

程宗扬又斟了一杯,举杯道:“祝我还在世的亲友们,此生能够平安。”

云如瑶拿起茶壶,替他斟满。她是偷偷来的洛都,不能久留,最多过两天就要返回舞都,因此才随自己下山。短短几天时间聚少离多,算下来还不如路上花费的时间多,但能见上一面,总胜过两地相悬,彼此相思。

“第三杯,就用汉国的俗语吧。”

程宗扬举杯一饮而尽,然后道:“唯愿千秋万岁,长乐未央。”

云如瑶嫣然一笑,执壶斟了杯茶,温言道:“妾身也有三愿,”

说着双手奉到他面前,“一愿郎君千岁……”

程宗扬接过茶盏,笑道:“千岁未免太久。快意百年,我意已足。”

云如瑶也拿起一只茶盏,“二愿妾身常健……”

云如瑶身具寒毒,身体常健是她最大的梦想。程宗扬拿着茶盏,与她的茶盏交在一起,云如瑶柔声道:“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望着云如瑶宛如解语花一般的娇靥,程宗扬心神微荡,举杯交臂而饮。

程宗扬将云如瑶拥在怀里,一边品尝着茶水的苦涩与清香,一边仰首望向夜空。

夜空仿佛洗过一样清澈,虽然没有月光,但一条银河横亘天际,灿烂的星光就悬在头顶,近得仿佛触手可及。

“真漂亮啊。”

云如瑶望着星空喃喃低语。

程宗扬已经看过很多次六朝的夜空,但每一次都被震撼。良久,他低下头,只见云如瑶的明眸中同样映着一条银河,美丽得如同梦幻……

程宗扬微微一笑,吻住她的唇瓣。

第五章。

铜制的漏壶传来水滴的轻响,下方的承水壶中浮着一条小船,船上竖着一支刻箭,随着水面的上升,以肉眼难以察觉的速度渐渐升高。

那刻箭像是停在水面上一样,怎么也浮不到子时的位置。又等了片刻,程宗扬终于按捺不住,焦急地站起身,在铜漏前来回踱步。

比起程宗扬的坐卧不宁,真正的事主倒是颇为从容。云苍峰握着一杯热茶,一边慢慢啜饮,一边道:“左右已经快到了,且放宽心些。”

程宗扬叹了口气,“自从进入汉国,我就处处失策,就好比一条船,四处漏水,堵都堵不及,搞到现在连哪个漏洞最要命都不知道,真是有点怕了。”

云苍峰道:“有何可畏?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见招拆招罢了。”

云家虽然财力雄厚,但八万金铢的现款毕竟不是小数。云苍峰抽调了手边所有能够动用的资金,又将洛都数处商铺质押给了城中富户,才凑够三万金铢,其余五万则要从外郡筹措。

云家铜山虽然是假的,银子却是实打实的,远在晴州的云秀峰亲自点头,从舞都的秘库中提取了五万金铢,由云家的亲卫护送,连夜运往洛都。

按照计划,这笔金铢将在今晚运抵。云苍峰还特意花重金换来宵禁通行的令箭,交给押运的队伍。可程宗扬心里隐约有种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事情发生。为了防止意外,他白天专门把云如瑶送到上清观,又留了敖润和两名兄弟在附近守着,一有意外就回来禀报。回来后左右无事,程宗扬索性来到云苍峰的住处,等待那笔钱款。

这笔金铢事关重大,如果不是时间太紧,高智商的小命还等着人救,他宁愿冒着得罪云老哥的风险,也要请斯明信和卢景出手,亲自护送这笔巨款。不过云氏的家底也足够殷实,时间这么紧,他们竟然还能提前一天,赶在初一深夜运抵洛都。这样的话,明天朝会时,这笔钱尽可以从容入库,再拨付给司隶校尉和主管宫殿修建的将作大匠。等吕冀入主尚书台,该花的钱都花了,该封的官也都封了,吕冀再不满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云苍峰啜着茶道:“这笔钱为数不小,西邸催得也未免太急了些。”

程宗扬苦笑道:“皇帝不急太监急,何况天子还急着等钱用,西邸那帮太监怎么能不急呢?”

云苍峰不禁莞尔,“却不知天子急在何处?”

程宗扬低声说了司隶校尉之事。云苍峰眉头微皱,“两千隶徒?如果都是精锐,倒是抵得上北军两个校尉了……不对,不对!”

程宗扬连忙追问道:“哪里不对?”

“能一次拿到八万金铢,想必不在西邸的算计之中,天子若早有此意,岂会坐等着卖官的进账?”

“也许韩定国遇刺之后,天子才开始着急起来。”

云苍峰微微摇头,总觉得此事说不通。程宗扬又不好明说天子其实是为了给自己建游玩的楼馆,只能含糊过去。

云苍峰啜了口茶,半是玩笑地说道:“天子到底还是底气不足。他真要下一道诏书,把吕冀、吕不疑收入狱中,多半也没什么人敢违抗。”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有人抗命就麻烦了。”

程宗扬道:“天子刚执掌权柄才几天?只怕下面的军士还没多少人知道太后已经还政,反而有不少人受过吕氏的恩惠,对吕氏唯命是从。真有人敢抗命,天子的诏书甚至连南宫都出不去。”

程宗扬长叹道:“我现在最怕的就是宫里突然传来消息,说天子暴病,甚至暴毙。”

云苍峰道:“不至于此。”

程宗扬对此却不乐观,历史上,汉朝天子暴毙的颇有几位。其中一位就是传说中死在合德身上的汉成帝刘骜……

寂静中,一串蹄声宛如滚动的雷声,蓦然惊破夜色,往巷中疾驰而来。

云苍峰与程宗扬对视一眼,然后霍然起身,走到阶前。马匹直接驰入院内,只见一名骑手伏在马背上,一手紧紧握着通行的令箭,另一只手握着缰绳,半边身体都被鲜血染红。

云苍峰脑中轰然一声,身体也不由一晃,但他久经风浪,随即沉住气,只问道:“出了何事?”

骑手一边咳血,一边道:“遇劫……”

云苍峰道:“来人!”

云苍峰叫人过来施救,骑手精神好一些,断断续续说了经过:云家的护卫用了三辆轻车押运金铢,从舞都出发后就未曾停歇。入夜后叩关穿过伊阙。谁知半个多时辰之前,押运金铢的车队在伊水附近突然遇袭,袭击者都蒙着面,来历不明,人数超过云氏数倍,实力颇为不俗。幸而云氏对这笔金铢十分慎重,在押运的护卫中暗藏了两名法师,才在仓促间稳住局势,如今正在僵持。

云苍峰问明遇袭的地点,然后让人带他下去疗伤,一边吩咐道:“叫大小姐来!”

最坏的事情终于发生了,程宗扬立刻道:“我去!”

云苍峰身边的好手大多已经派去押运金铢,如今能动用的,只剩下云丹琉和她的几名亲随,确实单薄了些。程宗扬身为云氏的姑爷,也不是外人,云苍峰当即答应下来。

程宗扬一边让人去客栈报信,一边整理行装。一刻钟后,十余匹健马冲出云宅。当先的云丹琉俏脸紧绷,不断催促坐骑。程宗扬脸色也极为难看,他已经隐约猜到下手的是谁,这让他更像是心里有团野火在烧。

众人拿著令牌叫开城门,明火执杖地一路南行,半个时辰之后终于赶到遇袭的地点。

战斗发生在伊水附近,河岸的沙地上布满散乱的马蹄印迹和车辙,沙土也被鲜血染成大片大片的暗红色,然而云氏押送金铢的护卫和车马却不见踪影。

此时距离袭击发生已经超过一个时辰,空气仍然残留着血腥的气味。云丹琉身边那名戴着铜环的大汉俯下身,像猎犬一样嗅着,片刻后他冲到一处沙丘旁,飞身下马,用手刨开沙土。

尸体一具具露了出来,正是云氏押运金铢的护卫。那名铜环大汉检查了一下尸体,说道:“一个时辰之前死的。”

云丹琉握住刀柄,红唇抿得紧紧的。她闭关数日,修为似乎更进一步,虽然依旧气势逼人,但多了几分内敛。

不多时,河边又有发现,芦苇丛里印着几道深深的车辙,一直延伸到河中。

云丹琉玉手一摆,她身后的大汉二话不说,扒下皮甲,一头扎进水中,去寻找那几辆马车的踪迹。这次随行的护卫大多是随云丹琉出过海的,水性精强,当下又有两人潜入水中。

程宗扬和云丹琉赶到河边,除了下水的三名汉子,沙丘下留了几人挖掘,另外的手下则在周围查找线索,渐渐越走越远。

程宗扬心里猛地升起一股强烈的危险感。沙丘下发现第一具的尸体,被掩埋的时间就超过一个时辰,说明那名报信的护卫刚走不久,那些护卫便全部遇难。

从时间推算,那名护卫杀出重围,紧接着留下的人手就全军覆没。出现这种状况只有一个解释:那些袭击者是故意放走了云家那名护卫,让他引来援兵。

云丹琉带的随从并不多,双方加起来也只有十二骑,此时却分成三组,一组挖掘尸体,一组在河中寻找,另一组往周围查找线索,随着搜索范围的扩大,彼此相隔越来越远。如果敌人此时出现,轻易就能把他们分割成几个部分。

意识到这一点,程宗扬立刻高声道:“都回来!”

话音刚落,黑暗中蓦然传来一声号角,接着密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从四面八方响起,似乎有千军万马正从四周掩杀过来。

“干!是汉国的骑兵!”

蹄声夹杂着车轮辘辘滚动的声响,与昨晚北邙一战时一模一样!

余下的护卫早已上马,纷纷往河边聚拢。云丹琉凤目一转,指着旁边的沙丘道:“冲上去!”

程宗扬悔得肠子都青了。自己汉国之行破绽无数真不是吹的,潜在自己宅院地下的黑鸦使者肯定已经得知云氏将往洛都运送大量金铢,自己却还存着几分侥幸,没有立刻取消计划。结果被剑玉姬抓住这个漏洞,给自己好好上了一课,不仅干净利落地杀人劫财,还设下了计中计,轻易把自己引入险境。

云丹琉指向沙丘的刹那,程宗扬终于省悟过来,高声道:“不可!那边肯定有陷阱!”

早在舞都时候,自己就已经被黑魔海的人盯上,然而对方的反应却始终不痛不痒,像温吞水一样平淡,以至于自己警惕性越来越低,以为黑魔海在汉国只有那位闻姨主事。他现在可以肯定,黑魔海的主事人仍是剑玉姬那个该死的贱人。

既然黑魔海可以扶植一个韩定国,完全可以再收拢几个拥有实权的将领。她之所以选在这个该死的时候突然出手,就是趁黑鸦使者刚刚曝光,自己即使走漏风声也来不及补救的短暂时间内,直击要害。如果是那个贱人在背后布局,绝不会在近在咫尺的位置给自己留下一个可利用的制高点,一旦冲上去,可能永远都撤不下来。……

看着云氏的护卫绕开沙丘,往伊水奔去。闻清语笑道:“仙姬所料不差。他们果然弃马进入伊水了。”

齐羽仙也道:“若他们知道蹄声只是幻音术,不知会不会后悔得连肠子都青了。”

夜色下,剑玉姬的身形仿佛笼罩在一层薄纱下,似真似幻,根本分不出她此时显露的究竟是真身,还是一个巧妙的幻影。

旁边一个男子冷冷道:“仙姬既然算无遗策,为何不亲自出手,却要知会龙宸?”

他双手抱在胸前,神情间隐约带着一丝不满。

剑玉姬还未开口,齐羽仙便抢着说道:“我们与他还做着生意,何必要取他性命?再则说,有他在汉国搅局,未必不是好事。”

那男子冷笑道:“你们在汉国布局多年,我还以为多了不起,原来还需要旁人前来搅局。依我看,你们所谓的布局只是个笑话吧?”

齐羽仙微微一笑,“说话小心些——那可是教尊的意思。况且你们大王的开销,还不是我们这些笑话给的?”

那男子一张脸顿时气成猪肝色,恨恨一跺脚,转身离开。

剑玉姬摇头道:“何必如此?”

齐羽仙啐道:“这种狗仗人势的货色,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

闻清语笑道:“让我说,把他气走也好,免得整日在这里碍手碍脚。”

齐羽仙道:“就是。仙姬的布置岂是他们能懂的?整日多嘴多舌。”

闻清语道:“话说回来,没想到龙宸会动用这么多人,姓程的不会真死在伊水之中吧?”

“只要他能撑过一个时辰,便有一线生机,”

剑玉姬平静地说道:“就看他运道如何了。”

说着剑玉姬微微扬起手,身后一名高大的鸦人冲天而起,消失在夜空中。……

云家的护卫纷纷弃马入水,他们都是云丹琉的亲随,跟着云丹琉出过海,水性极佳,就是一路游回洛都也不在话下,可程宗扬和云丹琉却在河边起了争执。

云丹琉坚持要留在岸上,“那些汉军虽然来得蹊跷,但未必就是敌人,况且我们是来追回钱款的,岂能一走了之?”

“大半夜出来一支汉军,喊打喊杀地围过来,你觉得他们会是朋友吗?”

“你这么不信任汉国军方?”

“如果我说这里面有黑魔海的人,你信不信?”

云丹琉想了想,“虽然我不信,但不能排除这个可能。”

马蹄声越来越近,隐约能听到战马的嘶鸣声,程宗扬急道:“那你还废什么话!趁他们还没围上来,赶紧走!”

“不行,我要留在岸上。”

“你疯了?”

“一味逃脱,只会把背后留给敌人。”

云丹琉道:“你们先走,我带几个人留下。如果这些汉军心存歹意,也好阻敌。”

“开什么玩笑?这来的至少有上千骑,你就是把人全留下,也挡不住他们一个冲锋。”

程宗扬道:“汉军全是车骑,在平地被他们围上,连逃都逃不了,立刻下水才有一条活路。”

“这里离洛都有二十里,他们一路追射,我们也逃不掉。”

“干嘛要一路游回洛都?”

程宗扬叫道:“我们只要游到对岸就能保住性命了。”

云丹琉吸了口气,“我承认你说的有道理。但我必须留下。”

程宗扬狐疑地说道:“你不会是……大姨妈来了吧?”

云丹琉顿时涨红了脸,愤怒地大吼道:“你个只知道逃跑的小人!你知道什么叫责任吗!”

云丹琉一声怒吼仿佛拉过一道闸,四周惊天的蹄声蓦然消散,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突如其来的寂静让众人面面相觑,再看岸上,没有丝毫汉军车骑的影子。一名汉子嘀咕道:“不会是过阴兵吧?”

戴着铜环的大汉也露出头来,“哪儿那么巧就让咱们赶上了?”

云家还有两名护卫留在岸上,云丹琉打了个手势,两人上马往两边驰去。其中一个驰上沙丘,往远处张望片刻,然后转身招了招手,示意他那边没有异样。

接着另一边也传来消息,表示一切正常。

程宗扬刚松了口气,便看到沙丘上那名汉子歪了一下,随即连人带马都向下陷去,就像被沙丘吞噬掉一样,只溅出一股丈许高的鲜血。

另一边那名护卫反应更快,他暴喝一声,猛地掷出火把,一手闪电般拔出腰刀。黑暗中,一个影子像蝙蝠一样绕着他飞了半圈,那名护卫腰刀挥出一半,就仿佛被吸干鲜血,直挺挺从马上跌倒在地。

“阿弥陀佛。”

一个柔和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夜色下,一名穿著白衣的僧人像是在水上散步一样,缓缓行来,一双芒鞋水波不兴,举手投足犹如一位得道的高僧,只是他腰带上别着一柄血红的长刀,充满了血腥的意味。

他单掌竖在胸前,低低喧了声佛号,不疾不徐地说道:“龙宸壁水貐,恭送诸位赴西方极乐世界。得大欢喜大自在。”

龙宸!程宗扬心中一震,想起昨晚出现的牛金牛。壁水貐是二十八宿之一,与牛金牛同属北方玄武七宿。龙宸杀手多以星宿为名,惊理和虞氏姊妹都属于外围,这僧人的壁水貐作为二十八宿正星,显然是龙宸的核心杀手。

“原来是你们装神弄鬼!”

大敌当前,云丹琉反而冷静下来,反诘道:“那么好的地方,你怎么不去?”

那僧人用充满慈悲的口气道:“贫僧发誓要渡尽世人,方可往生极乐。”

“好大的口气,想杀尽天下人么?”

云丹琉一手握住刀柄,“还有谁?都一起出来吧!”

几条身影像轻烟一样从黑暗中悄然浮现,连同壁水貐一起,一共五人,三人在岸,两人在水。紧邻着河边是一名提着长矛的壮汉,他背后背着几支短矛,身上散发着浓浓的杀气。稍远的地方站着一名胖子,面团团的脸上笑口常开,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另一边的芦苇上立着一名女子,她穿着宽大的黑袍,由于距离太远,朦朦胧胧看不清楚。

与壁水貐一起拦在河上的也是一名女子,她穿着一身深黑的紧身皮甲,一手叉腰,一手拎着一根皮鞭,身材凸凹有致,惹火之极。

五人从岸边到水上,形成一个扇形的包围圈,将他们能够撤走的道路完全封死。程宗扬暗算估算,那五人的修为都不在自己之下,云家的护卫却已经折损了两人。如果硬拚的话,自己勉强抵住一人,云丹琉加上剩下的八名护卫,只怕也不是其余四人的对手。

何况对方都是龙宸的杀手,精擅刺杀,动起手来,差距只会比修为的差距更大。比如自己与云家被杀的两名护卫单挑,虽然稳赢,但分出生死也要到十几招之后。而那两名龙宸的杀手修为与自己相当,却轻易就杀死了他们。

云丹琉道:“水里两人交给我,你来拖住岸上的人。”

“水里一共有三个,还有一个在那里。”

程宗扬暗中示意了一下方位。那人全身都藏在水下,只露出一个鼻尖,如果不是他刚杀过人,身上沾染了死亡的气息,自己根本不会发现他的存在。

“如果我没有猜错,龙宸北方玄武七宿都来了,岸上那个壮汉是斗木獬,胖子是室火猪,芦苇里那个是女土蝠。水上是壁水貐、危月燕,还有一个藏在水下的虚日鼠。”

“这只有六个,还有一个呢?”

“还有一个牛金牛,已经死了。”

云丹琉看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这么多?难道他们是你引来的?”

程宗扬心虚的扯了扯唇角。他原以为是黑魔海动的手脚,但龙宸出动这么多人,嫌疑大增。不过龙宸与黑魔海巫宗关系密切,他们既然找上门来,跟自己还真脱不了关系。

“咱们马上就要变成一家人了。你这样说实在太见外了。”

“不行,我要问个明白!”

云丹琉提声道:“我们云家与你们素无仇怨,为何要劫财杀人?”

胖子笑眯眯道:“姑娘这可问岔了,我们干这行有规矩,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说的不说。为什么要杀你们?你猪哥我一来不知道,二来也不想知道。你要是个爽快的,就赶紧自己抹了脖子,免得落到我们手里,还要零零碎碎受点女儿家的活罪。”

几人发出一阵嗤笑,看着他们的目光,就像看落在笼中的猎物一样。

程宗扬赶紧拦住暴怒的云丹琉,“别冲动!他们是故意出言撩拨!你要冲出去,我们就完了。”

云丹顿忍住怒火,“我们从水上走!”

“水里有三个人,你怎么样?”

“在水中我能多两成把握。”

云丹琉的水性自不用提,她身边的护卫也水性精强,擅长水战。她既然有把握,程宗扬也下定决心,“就从水上走!你们在水里,我在岸边——往上游!”

伊水向北流往洛都,往上游走只会离洛都越来越远,但云丹琉知道这是唯一的生路。如果他们往下游逃往洛都,龙宸等人顺流而下,他们一个都逃不了,只有逆流而上才有一线生机。

云丹琉脱去外衣,只留下贴身的内甲,两条修长的美腿在空中一闪,美人鱼般跃入水中。

白衣僧人踏波而来,他身上白衣胜雪,腰间血红的长刀却仿佛用鲜血浇铸而成,散发出浓浓的血腥气。

程宗扬心头忽然一动,“叵密!你是叵密的人!”

壁水貐目光闪了一下,然后微微笑道:“不意世间竟还有人知道叵密——贫僧已入龙宸,前世种种,一如梦幻泡影……”

壁水貐吐出“泡影”二字,整个人都似乎变成虚幻的影子,只剩下一柄血红的长刀带着重重血影迎面劈来。

随着一声娇叱,一道青光怒龙般斩出,劈开血影,落在血刀刀锷前两寸的位置。

漫天的血影化为无形,壁水貐白衣芒鞋的身影重新出现。他“咦”了一声,有些诧异地看了眼云丹琉。他早已进入五级坐照圆满的境界,对云丹琉并不放在眼中。却没想到这少女不仅刀法犀利,而且水性奇佳。两人相隔数丈,她却转眼间就抢到自己身前。

寻常人在水中,实力往往大打折扣,十成功力通常只能施展出五六成。她这一刀却是神完气足,如同在平地上一样强劲,甚至还隐隐借助河流之力,增强己身。劈中的位置又是在刀锷前两寸,自己最难使力的部位。若不是自己修为比她深厚,这一刀下来,自己就要吃一个不小的亏。

壁水貐略一凝神,便认出云丹琉的身份,恍然道:“原来是云家的大小姐,难怪!难怪!”

龙宸出手前也做足功课,自然不会认不出云丹琉。云丹琉却不答话,她一刀斩开血影,接着双腿一拨,像条矫健的美人鱼般跃出水面,娇叱声中,青龙偃月刀改劈为挑,刀锋一翻,朝壁水貐下巴掠去。这一刀若是劈中,足以把他头颅劈成两半。

壁水貐望着她白美的双腿,目中异彩连现,柔声说道:“女施主可知欢喜妙谛?以吾之身,加诸汝身,当可同登极乐……”

随着他的低语,一朵朵金色的莲花从他雪白的僧衣上浮现出来。旋转着飞向刀光。

充满一往无前气势的刀光被金莲一阻,速度陡然下降,刀锋奋力递出,在离僧人下颌还有寸许的位置终于耗尽力气。

程宗扬大喝一声,猛地纵身跃起,壁水貐不敢怠慢,立即放出一朵金莲,将云丹琉击退少许,一边回身戒备。

谁知程宗扬跃到半空,长刀突然一收,竟然没有出手,却是原样跳了回去。

壁水貐微微一怔,接着便听到背后风声响起。他喧了一声佛号,转身一刀劈出。

背后的物体速度极快,刚才还在背后,此时已经在头顶,壁水貐这一刀只劈了个空,再抬头时,他才发现那东西竟然是一张渔网,此时被一名耳戴铜环的大汉抖开,犹如一团丈许大小的乌云,压顶而来。

壁水貐来不及躲闪就被渔网罩住,云丹琉身边的亲随本来都潜在水下,这时纷纷露出头来,扯住渔网同时使力,把那个妖异的僧人拖到水下。

龙宸在水上的另一名女子还在远处,见状燕子般飞起,轻盈在水面上连点数下,贴着河水飞掠过来,一边挥出长鞭。

云丹琉夷然不惧,挥刀与危月燕战在一处。她修为虽然不及对手,水性却高过对手不止一筹,一时间竟然力压危月燕,稳稳占了上风。

第六章。

河水中传来一阵剧烈的波动,显然壁水貐在水下与众人斗得正急。几乎一炷香工夫之后,一只头颅猛地冲天而起,却是一名云氏的随从被他在水下斩杀。接着身穿白衣的壁水貐从水下跃出。他白色的僧衣布满刀痕,右肩更是被一柄尖叉刺中,几乎穿透了琵琶骨。他刚站在水面,鲜血便狂涌而出,染红了半边身体。

壁水貐脸上的慈悲已经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片狰狞。在他手中,那柄血红的长刀仿佛刚吸过血,血腥气愈发浓重。

戴着铜环的大汉从水下钻出,赤裸的上身露在水面上,虬髯淌着水滴,像海神一样举起钢叉朝壁水貐掷去。

斗木獬振臂一挥,一支短矛呼啸而出,正中钢叉。那名胖子抖着一身肥肉,笑呵呵迈步奔来,一边张开手,打出一团火球,往云丹琉头顶砸去。

程宗扬又一次跃起,他双手握刀,合衣落入水中,笨拙地迈了两步,就往水下沉去。壁水貐狞笑着欺身过来,血红的长刀发出鬼哭般的怪啸。

程宗扬斜身避开,谁知血刀落在水中,传来的冲击力却丝毫未减,巨大的冲击力使程宗扬像被人当胸打了一拳,身体往后倒去。接着刀身一紧,却是危月燕长鞭抖出一个圆圈,套在刀上。

程宗扬长刀脱手,身体拍在水面上,狼狈不堪地溅起一片水花,却是脑袋先入的水。

云丹琉截住危月燕,一边怒道:“废物!你会不会游泳!”

程宗扬脑袋朝下,身体露在水上,看上去狼狈无比,忽然他一翻身,用一个狗刨的姿势钻到水下。水下传来一连串气劲交击的闷响,接着程宗扬拖着一条断臂,拖泥带水地爬到岸上。

不多时,水下又露出一个人影,他身材瘦削,一手按着肩头,整个右臂都消失不见,断臂处淋淋漓漓滴着鲜血。

程宗扬一手拿着珊瑚匕首,一手拎着断臂哈哈大笑,“云大妞,你打赌都输给我了,还问我会不会水?”

场中局势的变化让众人目不暇接,程宗扬先被壁水貐隔水震倒,又被危月燕夺去长刀,身手糟糕得无以复加。没有人能想到他竟是藉机抢到隐藏的虚日鼠身边。虚日鼠的水下功夫根本没有发挥出来,就被程宗扬完成贴身,接着利用一寸短一寸险的珊瑚匕首一番近战,斩断了他一条手臂。

虽然被程宗扬抢白,云丹琉眼中却露出一抹喜意。己方虽然又折损一人,但虚日鼠断臂,壁水貐重伤,只剩下一个危月燕还在水中,算下来却是己方占了便宜。趁岸上三人还未合围,她死死缠住危月燕,一边发出清啸。

水面下的云氏护卫闻声而动,两道渔网半圆形张开,将虚日鼠围在正中,一边微微露出破绽,等壁水貐过来救援,好将他们两个一网打尽。

谁知壁水貐与虚日鼠近在咫尺,却转身往岸上掠去,眼看同伴遇险也不出手救援。他此时遍体鳞伤,自然是保命要紧,根本没想过去救同伴。

这个破绽却给了虚日鼠一丝机会,他身形连闪,像只水老鼠一样从渔网的缝隙中逸出,然后一个猛子扎进水中,再露出时已经到了岸边,往芦苇间一滚,消失不见。

一名云家护卫将长刀横咬在口中,凫水而至,紧追着虚日鼠冲进芦苇丛中。

程宗扬大叫一声,“小心!”

便看到虚日鼠从泥泞中伸出手掌,一把抓住那名护卫的脚踝,往地下拽去。

那名护卫摘下长刀,眼也不眨地对着自己的脚踝砍去,即使少一只脚,也要把虚日鼠仅剩的一只手剁掉。

虚日鼠终于放开手,往芦苇深处遁走。那名护卫双手握着刀柄,合身往地上一扑,刀锋入土,一股鲜血直溅出来。

眼看虚日鼠危在旦夕,岸上那名女子张开双臂,宛如一只蝙蝠般,悄无声息地飞来。程宗扬高高跃起身,匕首斩向她的脚踝。那女子突然一个急转,贴着匕首的锋芒绕了个弯,飞到河上,却是放开了虚日鼠,与壁水貐擦肩而过。

壁水貐伤势并不比虚日鼠轻多少,此时再没有踏波而行的出尘之姿,而是多了几分狼狈,甚至连背后的追杀也顾不上理会。女土蝠伸手一捞,一柄钢叉被她接到手中,头尾不住震颤。

接连两次投掷都被人截住,那名戴着铜环的大汉不禁恼羞成怒,一边大骂,一边往岸上游来。

程宗扬一击不中,见状也转身向壁水貐杀去。壁水貐闪身避开,岸上的斗木獬大步奔来,左手一摆,挺起长矛,笔直刺向程宗扬后心。程宗扬反手挡住,却陷入壁水貐和斗木獬前后夹击之间。幸好那名戴着铜环的大汉已经破水而出,替他挡住斗木獬的长矛。

眼看云丹琉的亲随纷纷上岸,程宗扬心知不妙。老实说,云家这些护卫的身手虽然不错,但比龙宸的杀手差了一大截,全靠着水性过人,才能斗到现在不落下风。龙宸杀手败退得这么干脆,九成九是诱敌之术,如果这些护卫都被引到岸上,只怕要不了两个回合就会被屠戮一空。

程宗扬叫道:“都别追!退到水里!”

铜环大汉一脸不服地瞪了他一眼,“你放的啥——”

云丹琉叱道:“退!”

铜环大汉生生把那个“屁”字吞了回去,转身跳进水里。

岸上的云家护卫纷纷退回,追击虚日鼠的云家护卫接连刺了几刀,再未能截住虚日鼠,闻声也停止追杀,往水中退去。

就在这时,一双胖乎乎的手掌分开芦苇,抱住他的头颅,接着掌中发出一串令人牙碜的骨碎声。

“不好!”

程宗扬叫道。

“晚了!”

危月燕娇笑声中,手里的鞭影蓦然一紧,夹杂着无数风雷之音,将云丹琉裹在中间。

女土蝠、斗木獬、室火猪全力出手,连原本看似惊慌逃蹿的壁水貐也不顾伤势,悍然返身杀来。上岸的几名云氏护卫被截断退路,几乎一眨眼的工夫就死伤殆尽。

程宗扬半身已经退入河中,却被斗木獬死死缠住。他与斗木獬硬拚一记,珊瑚铁制成的匕首寒意大作,斗木獬手中的长矛结出一层冰茬,连手掌也蒙上一层寒霜。

壁水貐刚斩杀一名护卫,他拔出血刀,舔了舔上面的血迹,然后身形一闪,破入危月燕的鞭影之中,往云丹琉斩去。

云丹琉在鞭影中虽困不乱,刀势犹如游动的青龙,在身周盘旋飞舞。壁水貐这一刀躲在鞭影激荡的风雷声中,紧贴着水面斩出,角度刁钻之极。谁知云丹琉右手龙刀一收,左手雪白般的粉拳玉指并拢,带着一层淡淡的金光一拳挥出,直接击中血刀。壁水貐身形一震,浑身的伤口都溅出血花。

云丹琉轻蔑地一笑,挥拳将溅血的壁水貐击进水中,一边举起龙刀,周身笼罩在一层金光下,丝毫不理会四面八方袭来的鞭影。

危月燕的长鞭落在云丹琉身上,如中金石。她没想到云家大小姐竟然有一身不畏刀矢的硬功,失声道:“金刚不坏?”

室火猪憨厚的眼中闪过一抹犀利的寒光,“金钟罩!”

他扬手一拍,数十点细小的火光蜂拥而出,落在云丹琉护体的金光上。平常的火焰被真气隔开,很快就会在空中一闪即逝,他打出的火焰却在护体真气上摇曳不灭,像是附在上面一样,发出吱吱的烧灼声。

壁水貐浑身是血地跪在水面上,从怀中取出一只小巧的匣子,弹开匣盖,抖手一挥,数十支牛毛粗,专破护体真气的细针一窝蜂般飞向云丹琉。

云丹琉龙刀翻飞,将细针尽数逼开,她护体的金光在火焰烧炙下越来越淡,仍不住催发真气。背后的女土蝠忽然身形一晃,鬼魅般破入鞭影,两道乌光从她手中打出,一左一右钉在云丹琉脚踝上。

“云丫头!”

程宗扬逼退斗木獬,忽然水下泥沙翻开,失去一臂的虚日鼠不知何时已经潜到程宗扬身后,戴着钢制利爪的手掌朝他背后抓来。

“给你!”

程宗扬劈手扔出一团黑乎乎的物体。虚日鼠一把握住,紧接着便听到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铁罐激射的碎片带着无数血肉朝四处飞溅。

程宗扬一把抓住云丹琉,潜入水中,一边又扔出一只手雷。手雷直接在水中爆炸,巨大的冲击力将程宗扬和云丹琉冲向水底。……

程宗扬钻出水面,深深吸了口气,随即又潜入水下,奋力往上游游去。在他旁边,一名云家护卫拖着云丹琉,竭力踩着水。

依靠水战接连重伤龙宸两名杀手,让众人错误估计了双方的实力。结果斗木獬、室火猪和女土蝠投入战局之后,程宗扬等人狠狠吃了个亏,转眼就被杀死五人。云丹琉带来的亲随只剩下三人,还有两人带伤。云丹琉施展金钟罩,几乎耗尽真气,至于她的伤势更是诡异之极。程宗扬明明看见女土蝠打出暗器击中云丹琉的脚踝,却找不到任何伤口,云丹琉一直昏迷不醒,难以询问。

逃亡途中也无暇细看,幸好那些护卫水性惊人,拖着云丹琉一路潜游,才勉强逃过追杀。程宗扬数过,那家伙一口气差不多能在水下游半炷香的时间,自己换三次气,他才露出水面一次,肺活量着实惊人。

那名亲随蹬了几下水,浮上水面,露出口鼻准备换气。水上忽然传来一声短促的呼啸,一柄短矛蓦然刺穿了他的脖颈,那名护卫只晃了一下,然后不言声地往水下沉去,一手还紧紧抓住云丹琉的皮甲。

程宗扬不敢露头,赶紧拉住云丹琉的手臂,把她扯了出来,然后冒险往东边岸上靠去,好钻进芦苇丛中短暂的喘息片刻。此时身边的护卫只剩下那名铜环大汉和一个肩背中刀的年轻人。幸好斗木獬和室火猪水性平平,只在岸上掠阵,眼下壁水貐重伤,虚日鼠被自己炸成碎片,只有危月燕和女土蝠在水中,她们忌惮自己的手雷,没有逼得太紧。

铜环大汉一膀子把程宗扬撞开,抓住云丹琉的肩膀拚命摇动,连声道:“大小姐!大小姐!”

“小点声!”

铜环大汉压低声音,“都是你个废物!拖我们后腿!”

程宗扬哑口无言,不知道是自己水性太差,还是这帮家伙水性太好,带个人游得还比自己快些。要不是云丹琉昏迷前吩咐手下跟着自己,他们恐怕早就把自己甩得没影了。

云丹琉眼皮微微一动,然后睁开眼睛。铜环大汉压着嗓子叫道:“大小姐!大小姐!”

云丹琉低声道:“逃出来了吗?”

“那帮狗娘养的还在后面。”

铜环大汉声音哽咽道:“就剩我跟小七了。”

“别哭!”

云丹琉喝斥一声,然后看了下左右。她一向负责商会的护卫,对地形极为熟悉,开口道:“前面有条河汊,你和小七顺着河汊回去禀报三叔,我们去上游把他们引开。”

大汉眼睛瞪得像铜铃一样,“那怎么成!他背着你?一里地能淹死七次!”

“别吵!”

云丹琉道:“按我的吩咐去做!”

大汉还想说什么,被云丹琉狠瞪一眼,“滚!”

铜环大汉要哭一样咧了咧嘴,然后背起同伴往上游的河汊游去。

程宗扬道:“我说大小姐,你要充大头,舍命断后,干嘛要拖着我啊?”

“往上游去,能游多远游多远。”

“我游不动!”

云丹琉想说什么,脸上青气涌起,又昏迷过去。

程宗扬瞠目结舌,半晌才道:“你娘!”

然后飞快地背起云丹琉,拖泥带水地往上游狂奔。

“小哥,这么跑着很累吧?”

危月燕的笑语声从身后响起。

女土蝠冷笑道:“她中了我的噬血蛭,总共只有一个时辰好活,你即便逃到天边也是无用。”

背后风声响起,程宗扬跃出芦苇丛,“扑通”一声跳进水中。

危月燕和女土蝠隔着十几步的距离,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显然对他那种杀伤力极强的暗器颇为忌惮。

斗木獬在对岸叫道:“截住他!”

危月燕啐了一口,“你怎么不走快些,到前面截住他?”

室火猪道:“别闹了,这回要是失手,大伙谁都没有好下场!燕子,你从左边;蝠妹,你去岸上;老獬,你到前面……等等!前面有个河汊!”

程宗扬闯进河汊,跃上岸边一条小船,挥刃斩断缆绳,用力一蹬,小船箭矢般往河中射去。

船到河心,程宗扬一脚踹破船板,沉到水下,一手托着船底,用力踩水。

一声尖锐的利啸,对岸掷来的短矛像炮弹一样穿透船舱,带出无数木屑。

几个声音同时响起:“空的!”

“在船底!”

“过河!”

程宗扬用力一推,小船箭矢般飞出,然后不言声地潜到水底,摸着河底的石头,转身往另一条河道游去。

不多时,室火猪等人追上半沉的小船,船下已经人迹全无。

“追!绝不能让他逃掉!”

室火猪喝道:“分开找!”……

程宗扬伏在河底逆流而上,他头颈青筋直露,胸口像要炸开一样,一直憋到眼冒金星,才拼尽最后一点力气游到水面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入目的情形使他一阵叫苦,自己拚命游了这么久,结果一回头还能看见河汊——这爬的就是不如游的快啊。

程宗扬一口气换完,立刻又潜到水底。所幸云丹琉在昏迷中还本能的知道换气——就算她不换气,估计也比自己强得多。

一只手扶着云丹琉,一只手去摸石头,这样的速度实在慢了些,程宗扬索性解开那只蔡敬仲仿造的腰包,把云丹琉绑到自己背上,腾出双手,继续攀着石头往上游爬。

连续三次换气之后,程宗扬终于被人盯上,他刚露出水面,头顶便响起凌厉的风声,女土蝠就像乌云一样飞来。程宗扬一个猛子扎进水里,身后水声微响,女土蝠紧追着入水,一边甩出一柄飞刀。

飞刀在水中慢了许多,程宗扬转过身,先一个千斤坠稳住身形,然后用匕首拨开飞刀,顺势往她胸口刺去。

水下交手,两人受到河水阻力的影响,动作都比平常慢了几拍。相比之下,程宗扬人在上游,还占了些许上风。只不过自己一直在水下潜行,女土蝠却是以逸待劳,交手不过数招,程宗扬肺中的氧气已经耗尽,挣扎着往岸边退去。

两人一前一后钻出水面,程宗扬匕首一挥,周围丈许的芦苇被齐齐斩断,无数枝叶迎风飞舞。女土蝠左袖飞出一条丈许长的黑绳,缠住程宗扬握着匕首的手腕,接着亮出右手一柄短剑,往他胸腹扎去。

绳索勒进手腕,带来刀割般的痛楚,程宗扬右手被困,因为是右衽,左手不好伸入怀中,索性抓住衣襟一撕,抓出一只拳头大的铁罐。

这是程宗扬带的第三只手雷,也是最后一只,他对女土蝠刺来的短剑不理不顾,几乎是硬塞一样把铁罐扔到女土蝠怀里,大喝道:“爆!”

女土蝠身形疾退,但她手中的绳索还在程宗扬腕上缠着,只退出尺许就被拽住,反而又飞了回来。那只铁罐重重撞在女土蝠胸口,接着一路滚下,“呯”的掉进淤泥中,溅起一片污水,然后……就那么没动静了。

“你娘!”

程宗扬大骂一声。要命的关头,冯大法这二把刀竟然出了岔子,弄出来一个点不响的铁罐头。

女土蝠虚惊一场,红艳的唇角微微挑起,露出一抹嗜血的笑意,短剑直刺程宗扬胸口。

就在这时,程宗扬背后一沉,云丹琉咬紧牙关,拼尽力气一刀劈出。刀长剑短,女土蝠的短剑还没沾到程宗扬的衣服,镂刻着青龙偃月的长刀便狂斩而下,从她左肩一直劈到右肋。

女土蝠眼中充满不可思议的色彩,然后身体沿着刀痕分成两段,一上一下坠入河中。

云丹琉“哇”的一口鲜血喷在程宗扬颈中,身体软软倒下,眼看又要昏迷过去。程宗扬心头大急,龙宸来了六名杀手,即使壁水貐重伤,还有三个人。自己水性平平,再背着云丹琉,根本不可能逃过他们的追踪。

“醒醒!”

程宗扬叫道:“这条河哪里最深?”

“往上……一里……”

云丹琉说着又昏迷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剧痛使云丹琉清醒过来。她睁开眼睛,一片刺目的光芒立刻涌入眼帘。她动了一下,才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圆桌上,那个该死的家伙站在旁边,一双手正在自己大腿上来回摸着,大腿根部传来刀割般的剧痛。

“滚开!”

云丹琉羞恼交加,竭力抬腿朝他胸口踢去。

“别动!”

程宗扬按住她的大腿,锋利的匕首刺进她雪白的肌肤中。

云丹琉只觉一道冰冷的剧痛刺进自己大腿中,痛得她眼前一阵发黑。

程宗扬紧盯着云丹琉腿上的伤口,云丹琉大腿根部雪白的肌肤被齐齐切开,露出一个寸许长的伤口,忽然伤口血肉一动,一条血红的虫子从她皮肉间露出头来,然后又缩了回去。

程宗扬匕首轻轻一点,那条虫子头部顿时被冻住,无法缩回。

程宗扬捏住虫子,一边慢慢往外拔,一边不停用匕首去点,直用了一炷香工夫才把虫体整个拔出。

云丹琉紧紧咬住嘴唇,那种抽筋一样的痛楚,使她痛得满身都冷汗。

已经冻硬的虫体掉在桌面上,能看到它通体血红,长近半尺,外表与人体的血肉几乎一模一样,如果不是被那柄匕首冻住,即便把她腿部剖开,也未必能找出来。

“这是什么?”

“噬血蛭。”

程宗扬指了指她的脚踝,“我看到这里有个血点,它从这里钻进去,顺着血脉往上游动。如果游到心口,神仙也救不了你。”

程宗扬说着,用匕首尾部将那条噬血蛭捣得粉碎。

云丹琉这才注意到自己所处的环境。四面是质地古怪的墙壁,能看到门窗的痕迹,房内积着两尺多深的水,头顶隐约还有水流的声音。

云丹琉诧异地说道:“我们在水底?”

“没错。”

程宗扬道:“我搬了一堆石头才沉到底。屋里空气不多,你千万省着点用。”

“房子为什么会在水底?咦?这是……”

云丹琉抚摸着身下略带弹性的桌面。

“猜对了,这是蛋屋,跟云老哥那只一样。”

云丹琉好奇地看着周围,然后目光又落在程宗扬手上那只发光的物体上。

“手电筒,”

程宗扬警告道:“你千万别打主意,我就这一个,本来留在舞都,刚带回来的。”

云丹琉撇了撇嘴,“你这只蛋屋比三叔的大。”

程宗扬干咳了一声,“我那个……家里人多……”

云丹琉啐了一口,然后翻身坐起,喝道:“你看够了吧!”

为了找到那只噬血蛭,程宗扬不得不把她靠近腿根的亵裤割开,云丹琉一条雪白修长的美腿几乎整个裸露出来。

程宗扬指了指她另一只脚踝,“还有一只。”

“什么?”

“那只臭蝙蝠一共扔了两只噬血蛭,左边一只,右边一只,我费了半天力气才捉到一只。”

一想到自己血肉里面还钻着一条可怕的虫子,即使云丹琉也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她咬了咬牙,伸手道:“把匕首给我!我自己来!”

程宗扬挑起大拇指,赞道:“好汉子!”

云丹琉恼道:“滚!”

程宗扬吹了声口哨,一边把匕首递给她,一边道:“别怪我没提醒你——那条虫子是从你的腿后面往上钻的,而且比那一条钻得更深一点。具体位置嘛,大概就是你坐的地方。”

云丹琉气得一阵眩晕,“你!”

程宗扬也有点尴尬,咳了一声,“我也没办法,只好等你醒了商量一下。按照臭蝙蝠的说法,噬血蛭最多一个时辰就会钻到心脏的位置。现在回去的话,即使运气好,没碰上那些杀手,时间也来不及了。你自己动手的话……”

程宗扬暗道,云丹琉要是能背着手给自己做手术的话,那简直能封神了。

云丹琉吸了口气,将匕首拍桌上,咬牙道:“你要敢乱碰——”

这事儿谁能说得准?程宗扬正要反唇相讥,但看到云丹琉的表情,不由心里一软,温言道:“你放心吧。”

两人眼对眼看了半晌,云丹琉忍不住道:“你看什么看?怎么还不动手?”

“你先趴下来好吧?”

云丹琉含羞带怒地趴在桌上,接着又听见他说道:“皮甲。”

“你!”

程宗扬也火了,“你不解开,我怎么做!”

云丹琉忍气解开皮甲,露出里面贴身的小衣,她刚伏下身,又猛地扭过头,“不许对任何人说!”

“我就烂在肚子里。”

“你也不许记得!”

云丹琉恶狠狠道:“一会儿马上忘掉!”

程宗扬翻了个白眼,“行吧。”

毫无诚意的回答让云丹琉涌起一股杀人的冲动,她咬了咬唇瓣,忍着气道:“快一点!”

“嗤”的一声,已经割破的亵裤被撕开半截。

“你在做什么?”

云丹琉咬牙道:“为什么不用刀?”

“顺手不行吗?”

程宗扬说着,心里却禁不住狂跳几下,云大小姐这身材不是一般的好,前凸后翘,修长圆润。灯光照射下,那件湿透的亵衣就跟没有一样,几乎能看到她臀沟内……

云丹琉一手伸到臀后,含怒掩住臀缝。

程宗扬尴尬地收回目光,一边在心里狠狠骂了自己一句:禽兽!

噬血蛭在血肉里的游动并不是没有踪迹可寻,只是痕迹十分细微,程宗扬目不转睛地盯了半炷香时间,才看到她臀部如雪的肌肤下轻微的波动。

“忍着点!”

程宗扬握住匕首,小心翼翼地刺下。刀锋划破肌肤,云丹琉雪臀猛然绷紧,白美的皮肤上溢出一丝血迹。

程宗扬抹了把冷汗,这感觉,简直像给云丫头开苞差不多……

程宗扬“啪”的给了自己一个耳光,不管自己以前跟云丫头有什么过节,现在她可是自己的晚辈!

噬血蛭与血肉融为一体,仅凭肉眼几乎看不出区别,幸好程宗扬早有把握,珊瑚铁如冰的锋刃轻轻一点,血肉中一个蠕动的物体立刻僵住。程宗扬一点一点拔出噬血蛭,小心不让柔软的蛭身断在云丹琉体内。

足足又用了一炷香工夫,程宗扬才把那条噬血蛭全部拔出。云丹琉从头到尾没有叫一声痛,只是肌肤上多了一层冷汗。

程宗扬长长松了口气,目光刚一移开,鼻血险些喷了出来。

云丹琉手指紧紧按着臀肉,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春光大泄。湿淋淋的亵衣贴在臀间,能清楚看到她下体那处秘境娇美的轮廓……

屋体忽然一晃,程宗扬立足不稳,一下跌到云丹琉身上。

“该死的小人!”

云丹琉羞愤地撑起身体,毫不犹豫地一脚把程宗扬踹开。程宗扬猝不及防,像腾云驾雾一样撞上屋顶,接着蛋屋又是一震,险些倾斜过来。程宗扬背脊在屋顶一弹,又张牙舞爪地扑下来,“篷”的一声砸在云丹琉身上,两人搂抱着滚成一团。程宗扬只觉自己左手一软,被充满弹性的臀肉包裹住,甚至还触到臀间那团令人销魂的软腻……

云丹琉一张俏脸顿时涨得通红,夺过程宗扬手里的匕首,就要跟他拚命。

程宗扬顾不得解释,大叫道:“外面有人!”

又一次震动传来,云丹琉停住手,这次她也意识到外面有人正在轰击蛋屋。

程宗扬知道,这只蛋屋虽然坚韧异常,但并不是坚不可摧。在太泉古阵时,潘金莲就曾经一剑将蛋屋击碎。若不是河水的阻力减缓了力道,蛋屋说不定早已碎裂。他收起腰包,扑到屋角,往床边的机括上一按,坚固的屋体变得像丝绸一样柔顺,瞬间便收入蛋壳内。

河水挤压着屋内排出的空气,发出一声爆破般的轰鸣,接着一个胖乎乎的身影被潮水带动,举掌往河底拍来。

程宗扬一手搂着云丹琉,一手举起匕首,往他掌心扎去。

室火猪粗短肥胖的手掌出奇的灵巧,电光火石间,已经改掌为指,弹在匕首侧面。

程宗扬掌心一震,匕首险些脱手飞出。两人在水中连交数招,程宗扬心下大骇,这死胖子一脸猪像,身手却极为强横,绝对是六级的修为,而且出手刁钻阴狠,单凭一双肉掌就将自己压得死死的。程宗扬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与他周旋,稍有疏漏,自己只怕就要变成一具浮尸。

幸好室火猪的水性确实差点意思,比程宗扬还早一步坚持不住,不得不浮上水面换气。程宗扬抓住机会往对岸游去。刚到岸边,那死胖子就一路狗刨地追上来,而且一边游一边还发出利啸。

不多时远处先后响起两声尖啸,斗木獬和危月燕已经闻声赶来。

云丹琉身上有伤,又因为噬血蛭大损精血,此时已经无力再战。程宗扬背着她冲到岸上,忽然转身掷出一团黑糊糊的东西,叫道:“给你!”

室火猪已经登岸,见状旋风般往旁边一扑。只听“扑通”一声,那只曾经顷刻间就将虚日鼠撕成碎片的手雷,掉到河里只听了声响就没了,却是一块河边捡来的鹅卵石。

室火猪不怒反喜,抹了把脸上的泥水,笑眯眯往前追去。

面前的芦苇不停摇晃着,那两人早已不见踪影。室火猪双掌一错,周围丈许的芦苇无风自燃,腾起一片火焰。

忽然,一只修长的手掌从火光中伸出,从容不迫地拍向室火猪掌心。

双掌相交,室火猪脸色大变,他往后退了一步,然后双膝不由自主地一软,直挺挺跪倒在地。接着一只衣袖洒然一甩,落在室火猪头顶。伴随着颅骨碎裂的声响,他听到一个文雅的声音:“多日不见,家主别来无恙?”

周围的芦苇烈焰滚滚,程宗扬满脸是泥,笑容却十分开心,“你个死奸臣!怎么才来?”。

第七章。

程宗扬盘膝坐在车上,闭目敛息,慢慢催动丹田的气轮。他今晚吸收的死气数量虽然不是太多,质量却是非同一般,吸收起来也颇费时辰。

车马一路北上,虽然夜色浓重,风中的寒意也重了几分,程宗扬心神却一片宁静,有种久违的安全感。

这支从宋国远来的车队并不庞大,甚至可以说很小,加上两辆载满货物的大车,也只有三辆车,十几匹马,人数不足十人。除了秦桧和王蕙夫妇,还有五名星月湖大营的军士,都是在临安时就跟随自己的老人。

云丹琉宁死不肯与程宗扬同乘一车,最后只好让她与王蕙同乘,另外将一辆载货的马车腾出一半,供程宗扬乘坐。

等程宗扬将最后一缕融入丹田,睁开眼睛,洛都巍峨的城墙已经遥遥在望。

他掀开车帘,只见秦会之正坐在车前,拿着一卷册页,就着车檐上的气死风灯在读。

多日不见,死奸臣倒像是又年轻了几分,颌下的长须打理得整整齐齐,气度愈显从容,看来婚后的小日子过得挺滋润。

程宗扬笑道:“好端端的,怎么还要连夜赶路?”

秦桧道:“说来也是怪事,今晚我们本来已经落宿,准备明日入城。谁知半夜飞来一群乌鸦,在客舍周围啼叫不绝,扰得人难以入眠。在下心有所动,便连夜启程。没想到正遇到家主。”

“是龙宸的人。”

程宗扬蹲在车沿上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得罪了他们,这一次竟然派出玄武七宿要我的性命。牛金牛死在四哥手里,虚日鼠是被我杀的,女土蝠死在云大小姐手里,室火猪被你捏碎脑袋。眼下还剩三个人,壁水貐重伤暂且不说,斗木獬和危月燕这会儿多半正跟着咱们。”

秦桧眼中寒光微微一闪,“斩草自当除根。”

程宗扬叹道:“我要知道根子在哪儿就好了——五万金铢啊,我一想起来心里都滴血。”

“既然知道是龙宸做的手脚,总能想个法子讨回来。”

“问题是这笔钱急等着用,要回来只怕也迟了。”

程宗扬叹了口气,打起精神道:“汉国的情形你了解吗?”

秦桧扬了扬手中的册页,“路过舞都时,陈乔给了我一些整理过的讯息。”

“近来的事情我让冯大法整理给你。”

程宗扬道:“汉国的情形就一个字:乱!乱得我脑袋都是蒙的。这几天你不用露面,先帮我把事情理顺。”

这种事情秦桧当仁不让,拱手道:“家主放心。”

程宗扬往后面车上看了看,“这一路辛苦嫂夫人了。”

秦桧笑道:“无妨。有道是读万卷书,行千里路。能到汉国一行,也是拙荆的夙愿。”

王蕙不比他们身具修为,一路上跋涉颠簸,再加上秦桧急于赶路,日夜兼程而行,此时早已睡去。

程宗扬低声笑道:“有了吗?”

秦桧略微一怔,然后失笑着连连摇头,“哪里这么早?”

“瞧瞧人家吴大刀,奸臣兄,你不会是不行吧?”

秦桧诚恳地道:“属下只有一妻,怎比得上家主身边侍妾如云?”

程宗扬顿时哑住。自己身边的侍妾连一个下蛋的都没有,实在是没资格拿这事去打趣别人。

秦桧见好就收,转过话题道:“属下在舞都听闻前些天朝廷命宁太守回京,消息传开,城中豪强无不额手称庆,谁知宁太守半月间连破六家豪强。又调动郡兵,将郡中亡命徒一网打尽。”

说着他抚掌道:“好一番霹雳手段!”

程宗扬道:“汉国的官员确实够狠,有股豪气。像宋国那些官,都是科举考出来的,一个个都软绵绵的。”

秦桧笑道:“非为科举。汉国地方官员的权势可比宋国强出数倍。在汉国,太守都手握虎符,有权调动郡兵,一个县令便有百里侯之称,钱粮、司法、军备都握在县令手里。宋国官制却大不相同,别说县令,就是朝廷重臣,也没有调兵之权。”

程宗扬琢磨了一下,“说的也是。临安那边怎么样?”

“一切都好。”

秦桧道:“小侯爷已经回到江州,前些天在收购精铁,听说准备建一条轨道,连接码头和城中的仓库。祁远在建康,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不仅织坊的霓龙丝衣供不应求,更和金谷石家联手,占下了建康一半的珠宝生意。吴战威负责商会的监察,前些天刚在荆溪的昭南分号抓了几个中饱私囊的蠹虫,因为是从筠州招的当地人,都交给地方官处置。”

“粮价和铜价呢?”

“云氏铜山采尽的消息已经传到临安,如今铜价大涨,使得市面上的粮价降了一成。临行前我与户部的蔡侍郎一同出面,告知城中商会,敝行发行的纸钞绝不折价,仍按铜铢的市值缴纳赋税。有官府作保,兑出的纸钞倒是略有增长。俞子元和周逢正在和城中的粮行商谈,准备按照未降之前的价格,用纸钞购买一批粮食,如果顺利的话,此时粮食应该已经入库……”

程宗扬仔细听完,终于放下心来。只要商会根本不失,自己在汉国就能放开手脚去做了。

车队一路走得极慢,程宗扬一直暗中戒备,看斗木獬和危月燕是不是还敢追来。结果龙宸的人动静全无,反而半路上遇到了吴三桂一行人。

云府派去传话的人赶到客栈,只遇上留守的延香。白天程宗扬送云如瑶回上清观,把敖润留在那边。冯源趁着无事,去鹏翼社找匡仲玉请教道术,延香对主人家的事不甚了了,虽然知道事情紧急,却也无计可施。好不容易等惊理从襄城君府回来,才匆忙去鹏翼社报信。等吴三桂和蒋安世闻讯出发,已经时过境迁。

秦吴两人相见,又是一番惊喜。眼看着这对左膀右臂终于凑到一起,程宗扬也觉得有了底气。此时已经天色大亮,这么一行人进城未免张扬,因此程宗扬让秦桧等人分路去了客栈,自己只带着吴三桂和云丹琉所乘的马车入城。

车队顺利渡过洛水,由津门进入洛都。云苍峰早已闻讯,亲自带人到城边等候,见到云丹琉安然归来才松了口气,但神情间丝毫不见轻松。

“人平安就好,其他事回去再说。”

昨晚一场血战,龙宸固然伤亡惨重,但云氏更是吃了大亏,不仅丢了五万金铢,还战死大批好手。云氏在汉国暗中经营多年,这次遇袭使得实力大损。好在云苍峰平日看着沧桑,事到临头却毫无颓唐之色,行事反而更加果决。

一路回到住处,云苍峰领着程宗扬从后门进入院中,一边道:“朝会已经开始。徐常侍所言无差,朝廷已然草诏,由大司马吕冀领尚书事。”

程宗扬苦笑道:“徐公公还在西邸等消息,事已至此,我还是去一趟吧。”

“暂且稍等。”

云苍峰道:“还有一线机会。”

“等朝会结束,吕冀就正式接管尚书台,现在最多还有两个时辰。”

程宗扬道:“即使现在就凑够八万金铢,运到西邸只怕也来不及了。”

云苍峰道:“我已经派人求见徐常侍,以一千金铢的代价拜托他一件事。”

“什么事?”

云苍峰道:“请徐常侍说服天子,朝廷为示隆重,并不当廷下诏,而是朝会之后,由宫中派出使者,赴襄邑侯府传诏。”

朝会之后再派使者传诏,这样一来一去,已是午后。吕冀最早也要到明天才好去尚书台理事。程宗扬想了想,“那最多也只有十二……十一个时辰,还差五万金铢,来得及吗?”

“我们云家等了这么久,才等到这个机会。”

云苍峰道:“即便一线机会也不能放过,无论如何也不能有失!”

云苍峰停下脚步,整了整衣冠,仔细将腰间的玉佩结紧,然后推开门。

眼前是云宅会客的主堂,两人从后门入内,隔着屏风,隐隐约约能看到堂中坐满宾客。

云苍峰示意他留在屏风后,然后走入堂中。他矜持地拱了拱手,“云某见过诸位好友。大清早就把各位请来,还请恕罪。”

座中有人笑道:“云三爷的名声在下可是久仰了,难得今日召见,我说什么也得见见三爷真容。”

座中恭维声不绝于耳,但最前面几位默不作声,反而微微抬起下巴,流露出几分傲态。

程宗扬目光在他们衣履上一扫,便认出他们的身份——这些都是城中权贵的管家执事,虽然是奴仆身份,但都是主人家里掌管实权的心腹,自觉比在座的商人还要高出一头,颇有几分自矜。

时间紧急,云苍峰也不寒暄,直接道:“诸位都不是外人,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今日请各位来,是敝号需要一笔资金周转,还请各位多多帮忙。”

有人道:“云三爷,你叫了我们这么多人来,要用的只怕不是个小数吧?”

“不瞒各位,今次敝号需要周转的资金,当在十万金铢。”

此言一出,座中顿时哗然。过了片刻,才有人道:“云三爷也知道,我们汉国不比晴州,遍地都是钱庄。十万金铢现款,只怕没几家能拿得出来。”

前面一名管家模样的宾客道:“十万金铢大伙分摊,倒也不多。只不过云三爷,我听说你刚借了笔钱,把洛都城里的店铺、产业都质押得一干二净。再借款可怎么说呢?”

云苍峰微笑道:“云家虽然比不上各位豪富,倒也不缺钱。只是一时周转不济,最多一个月,便当奉还。”

另有人道:“云三爷的意思是不用质押,净借十万金铢?”

云苍峰道:“用的是我云氏的信誉。”

前面几人大摇其头,其中一个侧身凭在几上,神情倨傲地说道:“云家的信誉么,若是以前便也罢了。但近来市面颇有些传言,说府上的铜山早已挖空。云三爷这时候借款,时机可不大好。”

有人玩笑道:“三爷用钱,不会是为了购铜吧?”

云苍峰道:“购铜是小事,不瞒各位,确实有桩生意,急等用钱。日后回报极重。”

一名穿着锦袍珠履的豪奴哂道:“不就是首阳山的铜矿吗?”

此言一出,众人一片喧哗,纷纷交头接耳。程宗扬目光微闪,认出那人是吕冀门下的监奴秦宫。他坐在前排最中间的位子,周围人多少都让他几分。

秦宫道:“三爷,你也别吃惊,这种事哪里能瞒得过我们?我瞧云三爷这事挺急,也罢,咱们也不绕什么花的,直说罢:首阳山能不能出铜还在两可之间,咱们几个虽然管着钱物进出,可那都是主人家的,谁拿着钱也不能丢水里听响,就图个乐子。一句话:没有质押,此事免谈。”

云苍峰也不动怒,“依兄台之见,想要什么质押?”

旁边有人道:“除了洛都,云家在各郡还有不少生意。加上首阳山的铜矿,我看也抵得过了。”

云苍峰道:“有何不可!”

“利息如何算?”

“按规矩,年息三成,一月为期。”

在座众人纷纷摆手,“那是平常的利息,这件事风险太大,用平常的利息可不成。”

“按市面上的行情,便是有实物质押,也是九出十三归。”

九出十三归是质库的利息,以实物抵押借款十万,质库实付九万,以十万计息,每月一成的利息,三个月后还款十三万。这已经是市面上少见的高息,可还有人不满足,说道:“若是一个月付三成的息,我便赌上这一铺!”

众人纷纷狮子大开口,要从云氏身上撕下一块肥肉来。云苍峰面不改色,无论他们叫出什么价,都一口应诺,要求只有一条:一个时辰内送来现款。

这时有人说道:“云家在各郡的产业咱家一时也算不清楚,首阳山的铜矿更是难说。万一是空的,大伙就赔大了。”

堂中的喧哗声平息下来,众人都看着那个穿着珠履的豪奴少年。

“以秦监的意思,该当如何?”

秦宫道:“依我看,除了这些,还得有几样靠得住的质押,免得出了什么岔子,大伙血本无归。”

在座的都是场面人,这话已经有些过了,云苍峰拱手道:“还请直言。”

秦宫微笑道:“听说大小姐也在洛都?若是大小姐肯移步,这十万金铢我们襄邑府便拿两万出来。”

众人神情各异,襄邑侯府果然凶狠,居然要人质。云家这位小姐若是进了侯府,哪里还能出来?

那名戴着铜环的大汉本来守在门口,听到这话顿时慌了手脚。他一口气跑到云丹琉的住处,扑进房便带着哭腔叫道:“不好了!大小姐!不好了!三爷要把你卖了!”

云丹琉正在运功疗伤,闻言险些真气行岔,“胡说些什么!”

大堂内云苍峰只微笑着拱拱手,没有再理会秦宫。旁边一名商人岔开话题,打了几句圆场,把这事抹过去。

众家商会和高门豪奴联手,最终开出价码:云家以汉国各郡产业以及首阳山铜矿为抵押,借款十万金铢,实付五万,利息每日一分,逐日计息,限期一月还清。

云苍峰当场应诺。等众人满意的离开,程宗扬才发现这场交易总共只用了不到半个时辰。

借款的条件不可谓苛刻,云家拿到手的只有五万金铢,却每天都要偿还一千金铢的利息。一个月后仅利息就高达三万,如果逾期无法偿还,云家在汉国所有的产业都将被众人瓜分。但相比于这五万金铢能办的事情来说,这些利息也不算什么了。

那些商家虽然咬得凶,出钱却不含糊。半个时辰之后,第一笔金铢运到。云苍峰早已从本家所属各处铺面调来朝奉,当场清点放入特制的木箱中。同时将云家在诸郡的产业分列出来,根据运来的金铢多少,在借条上填入两倍的金额,列明利息和质押的产业,最后由云苍峰画押,按上手印。

一个时辰后,最后一笔钱铢运到。朝会还没有结束,云家已经凑够所有八万金铢,分别装在十六只用铁框加固过的木箱中,用四辆马车运往西邸。

徐璜早已在西邸望眼欲穿,得知款项已经凑齐,不禁大喜。马车没有在西邸停留,直接就驶往少府。五鹿充宗连朝会都没有参加,一大早便在官署等候。车马抵达之后,立刻有人将金铢全部挪入少府专用的大匮之中,贴上封条。

随着金铢陆续入库,已经盖过印玺的诏书一封封送往尚书台:诏布衣公孙弘为博士、金马门待诏;诏朱买臣为主爵都尉、散骑常侍;擢升刀笔吏尹齐为舞都太守,秩二千石;刀笔吏杨仆为太守别驾;诏布衣云七滨为本郡功曹;诏布衣陈乔为从事…………

拜云秀峰为关内侯,本郡大司农丞,主管太仓、均输、平准、都内、籍田诸事;封云如瑶为舞阳县君…………

诏儒门秦会之为兰台典校……

林林总总数十人顷刻得官,忙得尚书台人仰马翻。程宗扬和云苍峰连饭都没有吃,一直在西邸、少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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