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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扶岚掏出荷包,倒了一两银子在他手心。

“爽快!”掌门竖起大拇指,“好,打今儿起你们就是老夫的弟子了,老夫弟子字号为‘云’,小隐的道号便是‘云隐’,小岚是‘云岚’。云知,你去给他们安排住处,其他二位长老下山除妖不在门中,便不必拜见了。”

直到出门戚隐都还没有回过神来,那一两银子,就这么有去无回了?

他满目震惊地望向扶岚:“你为什么要交钱?”

扶岚呆了呆,道:“他说要交。”

“他说交你就交?”

扶岚有些不知所措,“不该交么?”

戚隐抓耳挠腮,“我的爷啊,一两银啊,够咱俩活一年了,而且那一两银还是我给你的吧!”

这一定是进贼窝了,戚隐万分肯定,凤还山就他娘的是一个骗钱的贼山!

第8章 贼山(三)

云知一面引他们下坡,一面道:“山腰是戒律长老的菜园子,你们未辟谷前,可以去那里的膳房吃饭。不过作为过来人,师兄奉劝你们早些辟谷,因为菜园子除了胡萝卜就是青菜,唯一的肉是田里爬的青虫。”

一听见没东西吃,黑猫的脸绿了。

云知继续道:“北竹林里的竹楼是药长老的丹炉。”

戚隐眼睛一亮,道:“长老可是会炼许多灵丹妙药,吃了修为一日千里那种。”

“想多了,他的丹药只会治风寒感冒,还有跌打损伤。不过他的医术不大靠谱,前几年有个师兄御剑摔断了腿,他没把人家的断腿医好,反倒把好腿医折了。”

“敢问那位师兄如今何处?”戚隐虚弱地问。

云知耸了耸肩,道:“他家人把他接走了,师父还赔了好些银两。”他又朝南面抬了抬下巴,“往那走三百步就是思过崖,崖上可以静坐,风景很好,只不过崖下不能去。那下面是我派禁地,凤还山十座峰,只最北面这座峰是我派驻地,其余九座皆是禁地。据说里面关了我派立派以来所捉的全部妖魔,随便揪一个寿数都可达好几百年之久,你们可别吃了熊心豹子胆,跑去那里贪玩。”

“关得离咱们这么近,不怕他们跑出来作乱么?”戚隐问。

“有经天结界守着呢,”云知指了指南面天穹,“仔细看。”

戚隐望过去,一排飞雁掠过山崖上空,有微不可见的光辉潋滟一动,涟漪一般散开。

“身上若带着妖气或者魔气,便无法通过那个结界。不过呆师弟应该没问题,他身上的妖气弱到几乎没有。”云知背着手往坡下走,道,“你别看咱们凤还山在四方仙山中位次最末,据说在远古的时候颇受大神女雩眷顾,就那个大名鼎鼎的巫山神女。经天结界便是她布下的,大约是咱们凤还山年纪最大的玩意儿吧。”

“……”戚隐不大相信,这贼山估计是哪个招摇撞骗的道士在这儿扎根,表面上传授一星八爪的仙法道术,实则一面骗徒弟一面教徒弟骗人,传到如今。

云知又嗟叹道:“近几年光景不大好,灵气渐稀,道法日衰,旧说仙门三千,现在好些山头的门派都关门大吉了,不知道还剩下多少。师父说改日看看风水,说不准风水一改,咱们就成人间第一大派了呢。”

云知带他们走到方才御剑路过的那一片瓦房,这其实是个小村落,土墙瓦房参差排在一起,前面有水井有水缸还有晾衣杆,师兄弟姐妹各自用栅栏围出各自的地盘,抬目望过去,几件洗得发白的衣裙挂在屋前,戚隐眼尖,还看见几件红肚兜和绿裤衩。瓦房中间是一条泥巴土路,蜿蜿蜒蜒伸向山阶。

云知指了最边上那一间给他们,“正好空着一间,你俩将就将就,一块儿住吧。前面那个师弟留了被褥没带走,你们可以接着用。”

“前面那个师兄去哪了,怎的不住了?”戚隐问。

“道法修不下去,回家种地了呗。”云知凑过来,揽着扶岚的肩膀笑道:“二位师弟,道可不是这么容易修的。既然入了门,师兄给你提供些方便。”云知从乾坤袖里掏出一本蓝皮册子,塞到扶岚手里,“《傻瓜符箓大全》,你师兄我亲自编纂,什么化形符、明火符、避水诀,应有尽有,咱凤还山人手一本,符箓课有了它,保管次次甲等。师兄看你只有三个铜板,罢了,亏就亏点儿,三个铜板,就当送你了。”

扶岚不知所措地看戚隐,戚隐无语,从扶岚荷包里倒出三个铜板丢给云知,拉着扶岚进屋关门,“行了师兄,您慢走,我们不送。”

云知的脑袋又从窗棂那冒出来,笑得露出一口白牙,“对啦,最后提醒你们一句,晚上别乱跑,别进林。”

什么意思?这破地方难不成晚上还闹鬼?

想追问的时候那厮已经跑远了,戚隐阖上窗,这才发现屋子没灯,黑漆漆一片。重新打开窗,外面已是一片斜阳,橘黄色的阳光落在墙角,陌生的师兄弟姐妹在外头衣裳,叽叽喳喳闹成一片。大约是晚上山里爱下雨,大家都忙着衣裳,没人有空来认识认识他们。云知那厮也没说一声他住在哪儿,想串个门都不方便。

回头看,扶岚盘腿坐在书案前,睁着一双大眼看他。黑猫巡视着屋内,两张架子床各据一个墙角,中间一张黑漆长案,边上是落地铜灯,没有灯油,光有一个灯架子。竹帘隔出里外间,外间放了一张八仙桌并几个曲腿杌,桌上放了一瓶枯掉的干花,铁丝一样硬。

以后这就是他的新家了,戚隐坐在扶岚对面,心里忽然有些惆怅。

吴塘那个家,他再也不会回去了。

“我们是夫妻了吗?”扶岚问他,“夫妻才住一间屋子。”

“我们是兄弟,呆哥,”戚隐面无表情地说,“兄弟住一间屋子,夫妻睡一张床。”

“那我们什么时候可以睡一张床?”扶岚问。

戚隐叹了口气,道:“你死了这条心吧,我不会嫁给你的。咱俩都是男的,没准我脱了裤子,那玩意儿比你的还大呢。”

扶岚呆愣愣地瞧着他,显然是没听懂的样子。

黑猫跳上书案,一本正经地说道:“差得远呢。你出恭时老夫瞄过一眼,呆瓜的比你的大多了。”

戚隐:“……”

戚隐识相地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而打开云知那家伙卖给他们的《傻瓜符箓大全》。戚隐对那小子没抱什么希望,估摸着也是骗他们钱的。但那小子累死累活把他们载过来,又引他们走这走那,那三个铜板就当辛苦了。

书编得倒是挺清楚,每一面都画了一个符,边上标注了符咒的名字和功用,越往后符的画法越难,到最后已经完全是一堆乱七八糟的墨线,鬼画符似的,看了就头大。

“这玩意儿该不会要背吧?”戚隐惨叫道。

“当然,”黑猫把爪子按在书页上,“符箓是让普通人也能借助天地灵力劾厌妖魔的法子。古时大巫以通天语书于黄金牍上与大神沟通,称为‘金错书’。现在黄金牍失传,只留下这么一星半爪的几个词儿几句话儿,就变成了符箓。你要是懂得金错书,自然不用背,只不过你不懂,就只好死记硬背了。”

“啊……”戚隐低头看那些“鬼画符”,画这玩意儿比读四书五经还难。

“啊什么啊?”黑猫斜了他一眼,“你要学的还多着呢。符箓的画法有严格的定规,那是在仿造大巫降神的仪式,大巫乐舞以降神,舞步节奏均严格按照程式,否则神不悦而不降。画符也是一样,起笔顿笔笔必须步步到位,要不然就借不来天地灵力。”

“你画个我瞧瞧?”

黑猫拍了一把扶岚,“你画。”

扶岚指尖凝了一点淡蓝色的萤光,在空中画了几道蜿蜒的线条,萤光静谧地顺着他的指尖流淌四散,小小的飞鱼在空中游弋。屋子里一点点亮了起来,温软的光晕笼罩了他们,屋里像充盈了无形的水波,波光潋滟。

戚隐惊奇地睁大眼,道:“这是什么?”

“我的分【【身】。”扶岚道。

“好漂亮,”戚隐跃跃欲试,“呆哥,教我。”

“你学不了啦,再说,你现在灵力也不够。”黑猫说,“扶岚虚空画符是凭借他的灵力,你没有灵力,只能用黄纸朱砂画符。”

“你怎么不画?”戚隐问黑猫。

黑猫一噎,哼了声道:“老夫被封印了灵力,连妖气都没,何谈画符?”

“可以试。”扶岚忽然说。

他走到戚隐身边坐下来,左手抚着他的背,右手握住戚隐的手。戚隐被他吓了一跳,想挣出来,扶岚低声道:“别动。”

背心传来冰凉的触感,那是扶岚往他的身体里输送灵力,微凉的灵力水流一般顺着经脉流淌,凝聚在他的指尖。扶岚握着他的手,在空中画下符纹。指尖萤光闪烁,小小的游鱼闪烁着温柔的光晕,从他的指尖游出。

一瞬间,戚隐的感官变得无比敏锐,他分不出是他自己“看见”的,还是那些游鱼“看见”的。屋子里每个角落都尽眼底,墙角的蛛丝,墙壁的裂缝,瓦片的缝隙,甚至黑猫的每根猫毛都分毫毕现。

然而,最清晰的是扶岚的气息,这个男人坐在他的身侧,他完全被他的气息笼罩。幽冷清涩的味道,让人想起雨后的大山,地上浸湿了的草梗碎叶。禁不住扭过头看他,沉默的男人微微仰着下巴,眸子里倒映着淡蓝色的游鱼,侧脸被光晕软化了轮廓,显出一种独特的温柔况味。

这家伙……长得倒是人模人样……

戚隐忽然觉得有扶岚陪着也挺好,虽然这厮又傻又呆,还总是想要图谋不轨。但是两个人在一块儿,就不会觉得孤单。好歹花了一两银子,他们可以一起在这座贼山学一学骗人的手艺,将来一块儿下山,当招摇撞骗的道士两兄弟。他负责忽悠人,扶岚负责当托儿。这小子长得老实,一定很多人上当。

“呆哥,”戚隐把手从扶岚掌心抽出来,问,“你们说我小时候跟你订了婚约,到底是怎么回事?”

扶岚道:“阿芙说你是我的童养媳,等我们长大了就成亲。”

戚隐无语。行了,这话儿一听就瞎扯淡,哪有娘把自己儿子嫁给妖怪当童养媳的?更何况这两家伙还吓得他娘四处搬家。

戚隐挠了挠头,又问:“你干嘛要找凡人当媳妇儿,你们妖不是很讨厌凡人的么?”

“嗯,凡人轻诺,爱撒谎。”

“是啊,我也不怎么守信,我也爱撒谎。”

扶岚摸摸他的发顶,大而黑的眸子专注又认真。

他说:“但你可爱。”

第9章 贼山(四)

门忽然被敲响,戚隐走过去开门,一群人咋咋呼呼地挤进了门槛。戚隐吓了一跳,来的都是师兄弟姐妹。

当头一个穿着藕合色竹布衫裙的少女捧上一个乌漆小托盘,里头搁了两盘羹菜,两碗汤面。女孩儿把托盘放上八仙桌,回过头来笑道:“我叫桑若,是你们师姐。小师弟,你们肯定还没来得及吃晚饭吧。戒律师叔不在,先将就着吃我们做的,明儿一早把碗筷还给我们就好。”

戚隐连声道谢,招呼扶岚过来问好,大家互相见了礼,戚隐才知道戒律长老叶清明门下八个弟子,都是男儿,都取“流”字开头。丹药长老孟清和门下六个弟子,都是女儿,取“桑”字为号。

这荒山野鸡派从上到下包扶岚带来的肥猫,也不过二十一个人。再加上伺候掌门的道童,也不过二十六个人。

一个扎着总角的小姑娘硬挤进来,八九岁的模样,拍着手笑道:“太好了,我总算不是入门最晚的了。我是你们桑芽师姐,有什么不懂的尽管来问我。”转眼瞧见黑猫,眼睛一亮,“还有猫!我可以摸摸它吗?”

戚隐刚想说小心它会挠人,扭头一瞧,那肥猫已经趴在桑若怀里眯着眼,满脸醉生梦死,还有往人家胸口蹭的趋势。

戚隐:“……”

“你们好厉害,”桑若挠着黑猫下巴说,“掌门师叔许久不徒了,云知师兄一直是他唯一的弟子,想不到你们一来,就拜入了师叔门下。”

戚隐木着脸想,大概是因为他们比较爽快,一上来就交了一两银子吧。

“听说你是戚师叔的儿子,我们把你抢来,这回无方山要气死了。对了,我们山比较穷,你们别介意,衣裳要是破了坏了,寻我和桑芽来补就行。你们刚入门,你们便宜点儿,缝补一件只要两个铜板。”桑若笑盈盈地说。

戚隐干巴巴地笑道:“谢师姐关心,不过我自己会缝衣裳,就不劳烦你们了。”

桑若失望地“哦”了一声。

一群师兄过来拉戚隐问家乡,听说戚隐来自江南,有个打慈溪来的甚是感动,扯着他说了好半天话儿。扯了半天淡戚隐才发现一直没听见扶岚的声儿,这小子不善言辞,没人搭理他就女孩子一样一声不响,戚隐担心他不能和师兄弟姐妹们打成一片,扭过头来要寻他说话。找了半天不见人影,再仔细一瞧,这厮和黑猫一起被围在女人堆里,那个叫桑芽的小女娃儿直接坐在他腿上,抱着他手臂说话。

“你从前是做什么的?家里做什么营生?”有师姐问。

扶岚摇头,“没有家,和猫一起四处流浪。”

大家脸上都露出怜悯的表情,桑若叹息着道:“没有爷娘,怪不得误入歧途入了妖道呢。幸好来了凤还山,放心,以后我们带着你走正道。岚师弟,往后你的衣裳鞋袜只管送我们这儿,我们帮你缝补,不要钱。”

一块儿入的门,这待遇差距怎么这么大?戚隐回头看梁柱,乌漆里映着自己的影儿,深邃硬朗的眉目,就是面皮黑了点儿,他自问长得不赖,怎的就不如扶岚受女人欢迎?不再看扶岚,走到门槛上坐下来,几个师兄或立或坐待在他身侧,吃吃笑道:“女人嘛,就喜欢小白脸,何况小白脸还带只猫儿。莫急,师兄教你怎么追女娃娃。”

一个叫“流白”的蹭到他边上,白净面皮,一双上挑的风流眼,右眼底下还有颗泪痣。他把手肘撑在戚隐肩上,眉飞色舞地传起道来,“本门道法旁的可以不管,有两样是必须要学的,这头一样就是御剑术。”

“哦,为什么?”戚隐兴致缺缺,耷拉着眼皮附和他。

“学会御剑,才好带姑娘兜风呀。”流白抖抖眉毛,“若得一把万里挑一的上好仙剑,再修得一手一日千里不带喘气儿的御剑术,何愁姑娘不往你剑上爬?”

“那第二样呢?”

流白手一伸,不知从哪里取出一支朱砂笔一张黄符纸,唰唰就往纸上画,“大师兄的《傻瓜符箓大全》买了吧?翻到第二卷 第四道符,化形符,你瞧!”一道符一挥而就,两指夹着符咒凛冽一甩,朱砂墨金光一闪,登时变出一捧红灿灿的野杜鹃来。流白冲他眨了眨眼,“瞧见没,上回我这么送了捧花给山下生药铺的闺女小蕙,人一下就被我迷得神魂颠倒。”

“学到了吧,”有个师兄笑道,“云知大师兄头一个学会御剑和化形符,除了桑芽那丫头,其他师姐妹的手他都拉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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