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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井下石

及冠大典一结束, 昌平君便迫不及待告诉嬴政, 说吕不韦已被拿下,随时等候嬴政的处置。

嬴政看了一眼昌平君, 半晌后微笑道:“那便依你所言,将他押上来。”

适才嬴政半天一言不发,昌平君还摸不透对方的心思, 又唯恐对方起了妇人之仁而对吕不韦从轻发落, 现在嬴政表了态, 他自是窃喜不已。

不多时, 吕不韦被带至嬴政面前, 只见他神色淡然,与平日里并无半点区别。

若非被两个卫兵带上来, 嬴政甚至觉得一切回到了以前上朝的时候。

没想到王尚未发话, 作为臣子的昌平君竟抢先开口道:“吕不韦, 你带人包围蕲年宫,意图谋反,该当何罪?!”

吕不韦轻蔑地斜睨了昌平君一眼,而后冷笑:“本相未发一言, 你便已经给本相扣上了这顶‘谋逆’的帽子, 自然是你说什么罪便是什么罪了。”

“豢养死士, 包围宫禁,狼子野心, 昭然若揭……任你再怎样巧舌如簧, 都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昌平君说的前两句的确是本相所为, 本相承认。可本相带自己府上的门客前来是为了平叛救驾,何来狼子野心之说?倒是昌平君,王上尚且没有开口,哪里轮到你这个无官无职之人在此说三道四?”吕不韦三言两语,便将昌平君怼得哑口无言,脸红脖子粗。

其实他也是故意激怒昌平君的,此刻他一败涂地,若真的按谋反罪名论处,势必连累家人。

若激怒昌平君引得对方怀恨在心以至急于对他下手,嬴政反而会有所忌惮,毕竟昌平君也不是什么善茬,相比之下,嬴政更不愿自己母后那些事被此人翻出来。

嬴政的行事风格吕不韦摸得清清楚楚,因此才笃定对方不会以谋反将他论处,就如同他笃定对方不敢为成蛟平反一样。

“笑话!”昌平君辩不过吕不韦,声音不由自主高了起来,“箭是谁放的?王上身边的护卫死了那么多,难道都是嫪毐所为?!”

吕不韦淡淡一笑,不以为然道:“两方交战,难误伤。”

杨端和听了这些是再也忍不住了,竟不管不顾地从樊於期身后跳出来,指着吕不韦大骂:“你这老匹夫怎么睁着眼睛说瞎话!当时王上早已平定嫪毐之乱,可你带着人马将蕲年宫围得水泄不通。我爬上城楼喊话,结果差点被你们一箭射死……你们不是谋反是什么!”

樊於期悄悄踢了他一脚让他别多话,一则多说无用,当时现场太乱,如果没有确凿证据加之吕不韦死不认账,暂时谁也确实无法对其定罪;二则杨端和人微言轻,在这么多大人物面前实在轮不到他插嘴。

吕不韦不出所料地看都没看杨端和,只说了句:“本相怎知你是谁的人,危急时刻本相怎可轻率行事?!况且本相乃奉诏勤王,尔等不信,自可去问王上。”

此言一出,众人心里不禁窃笑吕不韦这老匹夫一朝功败垂成,人也急糊涂了,不光黑白颠倒的乱说一气,还敢当面跟王上对质!

也有人对吕不韦的言行十分鄙夷,往日风光无限的吕相竟是个无赖,而且都到了这份上,还有什么好抵赖的。

似是听出了弦外之音,嬴政提步走向吕不韦,在他面前三尺处站定,幽幽凝视着眼前这位曾经只手遮天的男人。

说曾经,是因为现在对方败了,彻彻底底、毫无悬念地败了,权柄、荣耀全都化为乌有,什么都没了……就连自己的性命此刻也被他牢牢拿捏在手里。

然而正是这个俨然已经一无所有的男人却在春风得意地看着他,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好戏。

嬴政突然醒悟过来,吕不韦还在赌,对方并非彻底一无所有,母后的过往和自己的身世是他最大的赌注!

觉察到吕不韦的企图,嬴政面色骤然一变,而后神色迅速归于平静,缓缓开口:“的确是寡人让仲父带人前来蕲年宫救驾的。”

他的话当即令在场所有人纷纷惊掉了下巴,也百思不得其解——明明吕不韦谋反是板上钉钉的事,大家都有目共睹,嬴政为何要放过他?

众人面面相觑时,却听嬴政又道:“传寡人口谕,雍城令嫪毐犯上作乱,相国吕不韦负有引荐之责。虽救驾有功,然功不抵过,即日起去其相国之职,改由昌平君芈启接任;蒙武及时救援,擢升为中尉;卫尉秦竭乃嫪毐一党,现已伏诛,其职位由樊於期接任。其余有功之人,皆按秦律论功行赏。”

“王上……”苦夏刚要开口就被王绾暗中拦下,心急的她禁不住小声说道,“堂叔,吕不韦势力太大,又太有手段,王上万万不能放虎归山呐!”

王绾小心翼翼地扫了眼周围,确定无人注意自己,于是压低嗓音:“这种朝堂大事王上自有定夺,怎轮得到你一个姑娘家在这指点江山?听堂叔的话,趁别人还没发现你是女子,赶紧回去!”

“可是……”

“不用担心,如今大局已定,是个人都看得出吕不韦插翅也难逃了。倒是你,万一让人发现,堂叔我可就有大麻烦了!”

王绾一味坚持,苦夏也不好再强行逗留,只好找个时机自己先离开。

·

蕲年宫危局已解,叛贼也悉数落网,但并不表示所有事情都已结束,比如现下就有好几桩棘手的。

赵姬听闻吕心和吕念的死讯,当场晕厥,之后便一直高热不退。医丞们又是施针又是煎药也没有明显起色,赵姬仍旧时而清醒时而昏睡。

夏无且奉王命前来替太后诊治,说太后此前受了不小的惊吓,又伤心过度,从而导致沉疴宿疾一并发作,唯有心境放开,慢慢调养,方有痊愈的希望。

自己母后卧病,嬴政自然担忧,只是他刚及冠亲政,政事繁杂众多,再加上蕲年宫政变的事后调查等诸多事宜需要他亲力亲为,别说前往德仪宫照顾赵姬,他自己都尚且一连几日几乎未合眼。

御书房内,樊於期正向嬴政汇报近几日咸阳周边的兵力部署情况:“王上,已经弄清楚了,上将军留在苍龙谷的两千人他们被吕不韦的门客堵截在了谷内,所以宫变那日没能及时赶来救援,如今那两千人马皆已返回军营。”

“寡人知道了……”嬴政正在埋头批阅奏章,“对了,你觉得蒙武此人如何?”

“臣要说的就是他,蒙将军似乎对那两个孩子的身份起了疑心,这几日在暗中调查。”樊於期边说边将蕲年宫涉事一众的名单交给嬴政亲自过目,这几日他几乎天天忙到深夜,蒙武的举动还是杨端和不经意间发现的。

“哦?”嬴政从一堆奏章中抬起头,“都死无对证了,还怎么查?”

“宫变那天情形太乱,大家纷纷四散逃离,有不少人亲眼看见两个孩子从太后的住处跑出来,而且还一边跑一边喊‘母后’……”讲到这里,樊於期下意识地停顿了一下。

留意到嬴政的神情并无变化后,他才继续禀报:“两个孩子虽然身着宫宦服,可也难令人生疑,何况是从太后居住的宫里跑出。”

后面的话樊於期就没有接着说了,很明显,嬴政目前尚未立后又无子嗣,这个母后自然指的是太后赵姬,而能喊赵姬一声“母后”的,除了嬴政自己,便只有死去的长安君成蛟。

如此看来,太后私生子一事怕是很难瞒住了……

“蒙武何时开始暗查的?查了多久?”嬴政将案上的奏报推到一边,略微抬了抬眸。

“这个臣不知。臣立刻去查……”

樊於期话音刚落,但见嬴政忽而又摇了摇头:“罢了,你继续忙你的,这件事不用管了。”

“可若是让蒙将军继续追查下去,难保太后的……”

“让他查,此事已成定局!”嬴政抬手打断了樊於期的话,“蒙武不是我们的人,就算寡人封得了其他人的口,但此人暂时还碰不得。”

蒙武虽官阶不高,但光是蒙氏出身这一点就足够分量。

蒙武并非王翦,蒙氏一族也不是王家,很多时候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些都是嬴政这个为王者需要权衡与反复考量的。

嬴政的想法樊於期也并非一无所知,可一想到太后已失两子,又要承受私通那样的污名,他终究不忍心。

“知道吕心与吕念真正身份的人极少,且都是自己人,蒙武最多只会怀疑到母后头上。寡人便顺水推舟,给他们一个说法就是。”

樊於期的思绪被嬴政的言语拉回现实,他茫然地眨了眨眼……如何顺水推舟?什么说法?

“之前母后与嫪毐之间就闹出过不少流言,不妨就说孩子是他们两人的私生子。”嬴政执笔,轻描淡写道。

纸终归包不住火,赵姬的所作所为迟早被世人所知,嬴政作为儿子,作为大秦的君王,也只能尽可能在情况变得更糟之前尽力补救,更多时候则要顾全大局。

这一点樊於期不是不明白,只不过嬴政说话时那种漠然冷淡、事不关己的表情让他感到心寒,彻头彻尾的心寒。

他无法接受嬴政亲手将自己的母亲推向风口浪尖,那可是嬴政的亲生母亲啊,纵然言行有失以至于酿成大祸,可终究并非有心之过……更何况,他从不认为太后对嬴政没有感情。

想到这里,樊於期忍不住劝谏道:“请王上三思!太后已经失去了孩子,若再让她……”

“樊於期,你什么意思?!”嬴政豁然站起,目光骤然变冷,咄咄逼向眼前的男子,“你是在同情母后?你觉得寡人这么做太冷酷无情了,是不是?!孩子的确和嫪毐没有关系,但这能证明母后的清白吗?能做的寡人都做了,母后的名节寡人保不了,就如同她的孩子寡人救不回一样……当初她既然做了那些事,就应该知晓后果!”

面对嬴政的疾言厉色,樊於期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地站得笔直。道理,他都懂只是他无法再像从前那样面对嬴政了。

那个曾让他形影不离、贴身保护的孩子仿佛一夜之间长大成人,再也不需要他的保护了。

君臣有别。他们俩,亦注定会离得越来越远……

樊於期微抬眼眸,嬴政就在面前,咫尺之遥,他却觉得看不清对方了。

“樊於期,我知道你担心一旦寡人这么做了,母后会心生怨恨……”嬴政敛去眸中厉色,缓了缓语气道,“寡人与母后之间的隔阂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至于孩子的死,那纯属意外,母后并非不通情理之人。嫪毐的罪名已定,当务之急是如何处置吕不韦。”

“王上所言极是,是臣思虑不周。”樊於期自是不便多言,汇报完近两日的宫中防务之后便告退。

书房内,昏黄烛光映着嬴政的孤影……

直到樊於期稳健有力的脚步声再也听不见,他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抽干了所有的力气一般瘫坐下来。

吕心与吕念之事嬴政自认为尽了力,赵姬的名节已无可挽回。

这两个孩子只能是嫪毐的,绝不能与吕不韦有任何牵扯。

若是让他人知道吕心与吕念实则是赵姬与吕不韦的私生子,加上之前的讨奸相假王檄,嬴政自己的血统也会遭到怀疑。

他必须这么做,也只能这么做。

此刻的嬴政,只希望这场噩梦能快点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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