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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恨取舍

暮春的阴雨水气褪去, 天清气朗。

今日休沐, 朝中无公务, 樊於期这个刚步入朝堂的年轻武将难得回了趟家门。

为家中的庶母和年幼的妹妹添置了一些柴米油盐和日常物品之后,他便按照王翦事先的约定时间早早来到了鹿鸣笙。

离午膳还有半个多时辰,确实早得很……

樊於期抬脚进了一楼大堂, 马上便有小厮上前对他上下打量, 直到看见对方背着的那把巨阙时,小厮立马明白过来,连忙招呼他来到一处较为偏僻的位子坐下来,又忙着添茶倒水。

“这位客官, 请上座!先劳烦您慢慢在这品着小店的茶,您要等的那位贵客随后就到,有什么吩咐您尽管使唤。”小厮边说边提着茶壶利索地将香茶注入玉盏, 再依次摆上茶点和各色蜜饯果品。

“无妨。”樊於期随便扫了眼手中的茶盏,触感温润细腻,一看就知是上好的青玉所制, 连那些摆盘的酥皮点心都用模具压成鸳鸯、凤鸟等形状,致无比。

他所坐的位置也是王翦于前一天预订的, 虽然偏了些, 但这个角度恰好可以将大堂内所有的情况尽眼底, 而且亦不会引起旁人的注意。

虽说此时离午膳时间还早,然而酒肆烹煮鹿肉的香味飘满四座, 尚未开饭却已让人食欲大开。

回想起上一次为嬴政安排的时候, 王翦也是将密会地点选在了这儿, 还另外预订了楼上的雅间。

樊於期自己在衣食住行上一贯随意,有时候累了便往榻上一倒,和衣而眠……至于吃吃喝喝就更不讲究了,填饱肚子足矣。

想到这,樊於期不由得暗忖王翦将军虽是行伍之人,倒看不出来对方挺会享受生活的。

要知道,光是在鹿鸣笙这种档次的酒家订个座位就价格不菲了,再加上香茶和这些做工考究的点心……他忍不住摸了摸钱袋,不知道自己出门时钱有没有带够。

正在这时,一阵温雅馨香飘然而至……

樊於期不禁抬头,却见一妙龄女子由远及近进入视线,一袭藕荷色的曲裾深衣配以紫藤纹腰带,款步姗姗,秀发髫髫,典雅之余又不失青春俏丽气息,正是王翦将军之女——苦夏。

“樊大人差点忘了,现在应该称您为‘樊将军’才对!”苦夏嫣然一笑,以袖掩唇,连落座的动作都仪态万千。

“苦夏小姐见笑了。”樊於期淡淡地说了句,心里不由得纳闷这上将军是怎么回事,为何有要事与之商讨时皆不露面,而是让自己的女儿出头,上次如此这一次也是。

当然,他并非不知王翦行事一向稳妥,对方让女儿前来与自己见面来想必自有一番考虑。

“父亲让我来告诉樊将军,亦是告诉王上,此番与吕不韦博弈凶险异常,唯有拿下最关键之人方有胜算。”苦夏一来便开门见山,将王翦的观点直接亮明。

“最关键之人?是谁?”无须王翦点明,樊於期也很清楚在目前的局势中,小政并不占任何优势。

“太后。”

随着这两个字依次从苦夏口中道出,樊於期先是一愣,随即豁然恍悟。

秦王尚未亲政,兵符一律由太后掌管,只要能设法说动太后交出兵符,一旦有了大量兵马为后盾,一切问题便都迎刃而解了!

太后是小政的母亲,虽然这些年他们二人之间的隔阂越来越深,可无论如何毕竟母子连心、血浓于水,太后断不至于不帮自己的儿子。更何况旁观者清,樊於期并非没有看出太后对小政暗中的牵挂,只是小政在某些方面太固执,反倒忽略了一些东西。

见对方陷入沉思,苦夏接着说道:“至于向太后索求兵符这件事,父亲认为除了王上,谁去都不合适。”

樊於期默默点了点头。

王翦的意思他懂,求取兵符可以是国事,也可以是家事。

臣子若去了,便是非同小可的国事,甚至有引发朝局动荡的可能性;若是让身为一国之君的嬴政前去索要,左不过是母子俩之间的事情,能闹多大?

很多时候,宁可窝囊些以便于大事化小,也绝不能逞一时之气小题大做……这便是秦国上将军的处事准则。

不多时,心烹调的鹿肉端上了桌,还有一坛鹿鸣笙今年新酿造的“桃花春”。

因是新酒,虽然没有陈年佳酿的醇厚浓烈,却胜在多了一分清香甘甜,据说女子多饮几杯也顶多微醺,粉面含春眼波荡漾,更显风情绰约,故得此名。

小厮有条不紊地开了泥封,正准备倒酒,苦夏说了句“你且下去,让我来”,紧接着,樊於期见她跪坐着将玉盏推到一旁,转而取了两只大一点的陶碗,依次满上。

“新酒甘冽,无须用致的酒具啜饮,反而用陶碗更显潇洒自在……樊将军请!”苦夏双手捧着酒碗放在樊於期面前,又拿起箸亲自为其布菜。

樊於期哪能劳烦上将军的女儿招呼自己,连声推辞说“使不得”。

苦夏不禁笑道:“怎么就使不得了?在家里我便日日为父亲斟茶倒水,再说了,樊将军乃家父麾下的名将,王上身边的良臣,又在屯留一役立下大功,称您为大秦的功臣也不为过。我虽为一介女子,却心向往之,能有机会与樊将军对饮一番,亦是我的荣幸!小女先饮为敬,将军请随意。”

说完,便举碗向樊於期略微示意,然后稍稍低头,眉梢舒展,优雅地小酌一口。

苦夏的才华在咸阳城是出了名的,斟酒布菜都能出口成章……

不知怎的,樊於期莫名想起了青莞,如果跟那丫头一起吃饭会是个什么样子呢?

指望对方为自己布菜、斟酒?呵呵,估计太阳得从西边出来,那丫头肯定只顾着自己甩开膀子吃吧!

目光不经意间扫过食盅里一块块肥瘦相间的烩鹿肉,他不禁觉得那食盅会不会太小,里面就那点肉……按照青莞那丫头的食量,至少得点两三盅才能吃饱吧。

脑子里有一搭没一搭地乱想,樊於期无意中瞥见苦夏吃东西的模样,这才是大家闺秀的吃相,用袖子遮住口鼻,只露出眉眼,小口咀嚼尽量不发出声音……要是换做青莞,定是吃得满嘴流油。

“樊将军?”见樊於期既不吃菜也不喝酒只愣愣地出神,苦夏喊了他几声才有反应,不由得莞尔一笑,半是调侃,“不知是哪家的姑娘,竟让樊将军惦念至此,连如此一桌美味佳肴都索然无味了?”

樊於期只得打马虎眼:“苦夏小姐说笑了,不过是为王上的事担忧罢了。”

人也见了,饭也吃了,王翦也支了招。然而回宫的路上,樊於期却苦恼得很。

他不是不认同王翦的主意,而是嬴政的脾气……

自从那一日王上在德仪宫吐血晕倒,大病一场之后,他和太后的关系便一直僵着。

虽说母子没有隔夜仇,可这么长时间以来谁也不曾主动迈出一步。

如今再让嬴政前往德仪宫求取兵符,他会愿意吗?

果然,当樊於期硬着头皮将王翦的想法说出来后,嬴政马上否决:“寡人不去!就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上将军说了,只有兵符在手,才有胜算。”

嬴政的反应不出樊於期的预料,其实个中轻重嬴政自己并非不知,只是一来拉不下面子,二来他并不认为自己去就一定能达到目的。

若说以前他尚且相信母后是站在自己这边的……然而现在,他却有些惧怕,怕自己这一求太后若没有答应,他们的母子之情真的就走到尽头了。

“樊於期,你也觉得我必须要去求母后吗?”半晌,嬴政慢慢动了动唇。

樊於期实话实说:“或许这不是唯一的选择,但这是最好的选择。”

经过一番思量,尽管百般不情愿,最终,嬴政还是迈进了许久以来过而不入的德仪宫。

“儿臣见过母后。”

听到宫人的通传,又看到嬴政向自己微微俯身行礼,赵姬难惊讶。

自那场病后,政儿已经很久不曾来这德仪宫了,她虽想过自己去甘泉宫看一看儿子,但终究还是怕对方不愿见她,徒增不快,只好暗中几次派人以其它名义去送些补品,顺便打听一下嬴政的近况。

不管怎样,嬴政肯主动来自己这里,赵姬还是颇为意外且高兴的:“政儿今日来得可巧,我恰好做了清淡的荷叶小米粥,你留下来尝尝。若是喜欢,我便多做些叫霜儿给你带回去!”

“母后不必如此心,儿臣此次前来,是希望母后能将虎符交与儿臣。”面对太后的欢喜,嬴政的语气却平淡得多。

听了这话,赵姬脸上溢于言表的喜悦荡然无存:“政儿要虎符作什么?”

“儿臣要做什么就不劳母后操心了。”

“政儿是要用这虎符对付什么人么?”赵姬的指关节不由自主扣紧桌案,终是忍不住发问。

嬴政微愣,接着下定决心似的缓缓开口,亦是作出承诺:“母后过去的事情儿臣已不想再计较了,此事不会波及到吕心和吕念,他们仍将在母后身边安然长大。儿臣向您保证,只要儿臣在一日,就保他们一日富贵荣华。”

“政儿,你当真要走到这一步吗?你一定要对母后如此苦苦相逼吗?”话已至此,赵姬很清楚自己再像以前那样无动于衷,怕是也不能了……

这无疑是嬴政能够作出的最大让步,同时也是她自己必须作出的最大取舍。

最亲之人与最爱之人,鱼和熊掌,她只能得其一。

“恳请母后念在母子之情的份上成全儿臣。”嬴政说完便撩袍下跪,双手交握着举过前额,掌心着地,向赵姬行以大礼。

母亲即将作出最艰难的抉择,他这个做儿子的又何尝不是在赌?

嬴政不怕赌,不怕变数,不怕输,甚至两年前章台宫那次诛杀嫪毐的计划中,他都敢于拿自己去做赌注……可是,他唯一不想和自己的母亲去赌、去博弈,因为那会让他觉得自己即便赢了也是输。

太后攥了攥右手,无比艰难地开口道:“你们一个是我的至亲,一个是我的至爱,我不会帮着你们其中任何一个去对付另一个……你们之间如何争斗是你们自己的事,我两不相帮。”

“母后是铁了心要为吕不韦而抛弃我吗……”嬴政抬起头面无表情地问了句,然而眼眶中隐现的泪光以及略带哽咽的音调出卖了他现在的情绪。

嬴政尚未亲政,势单力薄,而赵姬身为太后,执掌秦国的兵符,她说的“两不相帮”实则就是帮了吕不韦。

赵姬扣着桌角的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却终究未发一言。

她看着嬴政慢慢站起,面色重归平静,目光不再是以往发脾气之后的愤怒或冰冷,而是空寂,一片荒芜的空寂。

“母后还记得这个么?”嬴政说着,从怀里取出一个类似香囊模样的小口袋,虽然只是普通布料裁剪制成,但看得出绣工很是巧。

“这是儿臣的胎发。儿臣出生后不久,母后便将儿臣的胎发剪下做成护身符,这些年来儿臣一直佩戴此物,从未离过身。如今,儿臣将它还给母后……”

说完,他的手一松,那装着头发的小布袋从掌心无声地掉落在太后的面前。

“从今日起,你我母子,便是陌路。”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嬴政此举,无疑意味着与母亲的决裂。

不是他无法承受对母亲的失望与怨恨,而是母亲不要他了,彻底弃他而去了。

赵姬的眼眸里满是震惊与痛苦,盈盈泪眼里映出嬴政木然的神情和转身而去的背影。

她捡起那只装着儿子胎发的小布袋,情不自禁地攥紧,想开口唤一声“政儿”,想让她的政儿别走,最终却一切归于无言。

“倘若你将虎符交出去,最后输的人一定是我。”沉寂的空气被打破,吕不韦从屏风后缓步走出,目光复杂地望着殿门口嬴政不久前离去的方向。

“琉烟,是我对不住你……”吕不韦握住赵姬攥着布袋的手,亦是出于本能的安慰,尽管他知道此时哪怕再多的慰藉之言都无法修补对方心中那道深深的伤疤。

手背被温暖而带着薄茧的掌心覆盖,赵姬噙着泪,似是在告诉吕不韦又像是无措地自言自语:“我只能这么做,我没有别的办法……政儿会善待心儿和念儿,可他定不会放过你,若我帮了他,你就会死在他手上。若你赢了,至少你绝不会伤及政儿的性命,我宁愿他被软禁,也不想看到你们之中任何一个人死……”

“你说得对。无论王上对我如何,哪怕有朝一日他真的杀了我……只因,这是我欠他的。”吕不韦缓缓说道。

其实他所亏欠的,又何止是一个嬴政?

赵豪一家、樊於期的父亲樊空羽、长安君成蛟、那三万枉死的无辜降卒,甚至包括此时在他面前泪眼朦胧的爱人……这些不都是当初造下的冤孽吗?

如今,偿还的时候终于到了……

阳光斜斜照进室内,在凤鸟屏风上稀松地绽放开来,由里向外投落出一圈圈细碎的光痕,如同镜面一般静谧安好的假象。

吕不韦的耳畔仿佛响起了幽远空灵的钟声,究竟是警钟还是丧钟,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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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这章时好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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